何晓：日照寺寻宝 。古城藏品系列小说之五
1
我离开家乡十多年，才回去就听到人们议论纷纷：“日照寺在闹鬼啊！”
我是在获得了国家自然科学二等奖之后，被母校邀请回去讲学的。到家的当晚，就有一位中年和尚找上门来，自我介绍说：“我是日照寺的住持，在报纸上看到您的行踪，特地来请您到我们寺里去一趟，因为大家都说我们寺里在闹鬼。”
我问：“有首儿歌，唱的是'金城对日照，金银十八窖，哪个捡着了，原样修原庙’，莫不是有盗宝的人跑去故弄玄虚？”
住持叹口气，回答：“您也知道这个传说吗？要恢复原来寺庙的规模，的确需要金银十八窖，这个，从残存的大殿上就可以看出来。但是这次闹鬼真的和宝藏没有关系，具体地点在东山石洞，里面只有一些碑刻。我虽是出家人，也还是读过几天书，怀疑那些古怪的声音是一种奇特的自然现象，所以才特地来请教您呀。”
“东山石洞？我小时候在那里玩过，没有听到什么古怪的声音啊？”我想了想，犹豫着说。
主持赶紧解释：“是近年才有的，施主既然和日照寺有宿缘，务请来一趟啊。”
这座深山里的小城平常难得来一个学者，我这个学地质物理的，在家乡人眼里，自然就成了一个无所不知的科学家。这也正是母校邀请我回来讲学的主要原因。我一向对鬼神之类的无稽之谈没有兴趣，但既然发生在日照寺的东山石洞，我却又不得不走一趟了。因为在那个石洞里，铭刻着一段我永远不能忘记的情窦初开时的往事 。
2
我爸爸早些年曾在金城镇挂职锻炼。暑假到了，我去看望他。我从县城来，自然不喜欢在镇上玩，但镇上的孩子中只有一个叫海棠的女子喜欢到野外去玩，于是我们立即成了玩伴。
有一天早晨，海棠说：“金城镇对面的山上就是日照寺，可好玩了，我们跑过去吧。”
当时，全国的寺庙里大都没有和尚，日照寺里也没有。说日照寺是一座寺院，并不对，因为它其实就只有一座大殿，空荡荡的。骑在晃悠悠的栏杆上，海棠给我唱了那首“金城对日照”的儿歌，告诉我：“奶奶说，日照寺早些年好大好大，有好多好多财宝，后来来了兵匪，想抢这些财宝，寺庙里的和尚就把财宝埋起来了。兵匪找不到财宝，放火烧日照寺，还把寺里的和尚全部打死。大和尚死前大声说过这几句话，有人在旁边悄悄地看，记住了，又传了下来。不过，几辈人了，也没有人发现那些宝藏。日照寺就是在那个时候被烧得只剩下大殿。”
我听了，立刻对儿歌里的财宝有了兴趣，拉着海棠就往寺外的山坡上跑，想找到藏金银的地窖。
3
几天后，我们在山弯里发现了一张大石板，圆圆的，形状很像城里的下水道盖子。我用卵石去敲，里面一阵闷响；把耳朵伏在上面，可以听到声音“嗡嗡”地要响很久。
我说：“这里肯定是藏宝藏的地方。”
海棠笑得腰都直不起来，半天才说：“这是一口枯井啊，我们这里的人谁都知道。”
我于是很不好意思，再没有了想找宝藏的欲望。
那个时候，我13岁，海棠12岁，但我矮，海棠高，海棠就强迫我把她喊“姐姐”，我打死都不愿意。两人便说定，每天早上比赛一场，谁先从镇上跑拢那口枯井，就用卵石敲哪个石板，叫对方的名字，表示自己已经先到了。
我虽然天天都输，但我天天都要争取一回。这天我又输了，一个人赌气爬上日照寺东边山坡上的一个悬崖，站在上面喊：“海棠，你要真是姐姐，就上来！“
海棠叫道：“上来就上来！”
我看海棠真的往上爬了，忙躲起来想吓唬她，哪晓得拔开灌木竟意外地看见一个山洞。
海棠爬上来，看到洞口全是土，就用手去刨，刨着刨着，洞口越来越大。海棠探头进洞去看，里面黑黢黢的，啥都看不见，忙把头缩回来。
我见了，叉着腰杆说：“海棠，你敢不敢进去？你不敢的话，我就进去，只是从明天开始，你要无条件地喊我哥哥。”
海棠不依，站起来拍着手上的土说：“我也敢进去！你叫我姐姐啊？！”
两人争了一会儿，肚子饿了，就决定先回去吃饭。
4
下午，我们再出门的时候，不约而同地各自都带了一根绳子、一支松油火把。
到了洞口，我先把绳子的一端栓在洞外的大树根上，再把另一端往自己的腰上系。海棠却先把火把点燃，伸到洞口去晃了几晃，有些迟疑地说：“里面会不会有妖怪啊？我有点害怕。”我抢过她的火把，“嗵”地扔了进去，说：“要有妖怪，看我不把它烧得叫起来！”
火把在里面烧着，发出“劈劈啪啪”的声音，紧接着飞了一大群蚊子出来。我只等蚊子飞过，就扑下身子，爬进了洞。
海棠等在洞外，把我的绳子紧紧拉着，隔一会儿叫一声：“兴泉哥？”我也拉拉绳子回应一声：“哎。”回应了十几声之后，我把脸凑在洞口说：“把我的火把给我。进来吧，里面很好耍。”
海棠学着我的样子，也扑下身子爬了进来。才直起身子，她就扯着我的汗衫尖叫起来：“兴泉哥，我们是不是到了坟里面？怎么这么多碑呀？”
我一只手去点第二根火把，另一只手拉住海棠，说：“墓碑哪里会立在坟里面嘛！”
外面热，里面凉快，我们悠闲地牵着手，看那些石碑上的字，偶而看到几个认得的，便惊喜地大叫：“看啊看啊，这是'道’字……这是'详’字……”很快，火把要燃尽了，我们两人赶紧爬出了洞。
两人在洞外坐了一会儿，还喘着粗气，我就说：“从今天起，你要喊我哥哥了。”
海棠冲过来，扯住我的耳朵说：“我也进去了的，凭啥喊你哥哥？”
我昂着头说：“刚才在洞里的时候，你已经喊了 ！”
海棠想了想，还是不松手，红着脸说：“那这样嘛，在洞外你喊我姐姐，在洞里我喊你哥哥。”
我扳开她的手说：“要得。”
从那以后，我们每天还是要跑一次，只是海棠即使先跑到了，也会用卵石敲着石板叫“兴泉哥”，直到我跑拢叫她一声“海棠姐”。整个暑假，只要不下雨，他们就天天做这个游戏、往那个洞里跑 ……
5
第二年，我爸爸回城了，我从此便再没有去过金城镇，也再没见过海棠。但那一声声“兴泉哥”却让我永远记住了那个石洞。后来，只要有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情，我便会希望身边有这么一个石洞，能让我随时躲进去，当然，洞里还要有这么一个女孩。
在母校讲完课之后，我搭乘县城到金城镇的班车前往日照寺。路上我问司机：“你们镇上是不是有个叫海棠的姑娘？”司机说：“有啊有啊，是个花痴。“
“花痴？”我被吓了一跳。
“天天拿个卵石到处敲，见了男人就喊'兴泉哥’，不是花痴是啥？哦，对了，你问她做什么？”司机看着前方，面无表情地问。
是啊，我问她做什么？看着满车老乡狐疑的眼神，我也禁不住问自己。
一个寻常乡下女子，能有什么样的前途呢？最好的结局，不外是嫁了一个乡下男子，一起生儿育女，继续过她的乡下日子。我如果早这样想，不来问，该多好啊！但我现在已经问了，除了徒增烦劳还有什么收获呢？
一个美好的故事，就这样因为我的刨根问底，而有了一个非常悲哀的结局，像一个精美的瓷器，突然因为我的过错落在地上，眼巴巴地在我眼前被打碎了。
6
我一路再没有话说。
到了日照寺，主持带我去东山石洞。石洞外还是老样子，没有什么大的变化。我请住持给了我一根绳子、两支松油火把。到了洞口，我先把绳子的一端栓在洞外的大树根上，再把另一端往自己的腰上系，然后先点燃一支火把，“嗵”地扔了进去，火把在里面烧着，发出“劈劈啪啪”的声音，紧接着飞了一大群蚊子出来。我只等蚊子飞过，就扑下身子，爬进了洞。
住持和随行的人看到我这一连串娴熟的动作，都非常吃惊。
我走了一圈，发现洞里也和原来一模一样，根本没有什么奇怪的声音。便探头出来问：“那声音是不是有什么规律？”
住持说：“没有什么规律，只是上午响的时候要多些。”
于是我们决定先回去。
7
第二天早上，当我离开日照寺大殿来到东山石洞的时候，我恍惚又回到了十多年前。
眼前的一切除了树长大了外，竟真的没有什么变化！我在石洞外坐着，仿佛又听到耳边有一个女孩在说：“那这样嘛，在洞外你喊我姐姐，在洞里我喊你哥哥。”听到这话，其实我的心很痛，但我抓不住我的心，于是我只好抱住自己的头。
旁边一起来的住持和小和尚看见我的样子，忙问：“你是不是不舒服啊？”
就在这个时候，洞里传出了一阵奇怪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很尖锐地响着，似乎有谁在地洞底下抽泣一样，听着的确让人毛骨悚然。
我飞快地爬进洞去，在洞里一阵摸索，然后高叫：“把火把拿进来！”
听到我的声音，几个和尚以为我抓到妖怪了，一起举着火把拥了进来，但走近之后，却发现我只是扶着一块碑站着。
我接过火把蹲下身子仔细地检查那块碑的石座，发现石座中间是空的。我对住持说：“声音是从这下面传来的，附近有没有什么枯井、地道之类？”
住持茫然地摇着头，说：“我也是最近几年才来的，不了解附近的地形。”
他说话的时候，我突然想起当年我和海棠比赛谁跑得快的事情、想起了那口海棠说的枯井，忙扔掉火把，像疯子一样爬出石洞，朝那口枯井跑去！
8
是的，是的，这就是东山石洞发出怪声的原因！
远远地我看见有人蹲在那枯井的石板上砸着什么。我预感那人是海棠！我放慢脚步，轻轻地、轻轻地走过去，看到那人手上拿着一个卵石，正在敲着石板，每敲一下就叫一声：“兴泉哥”；每敲一下就叫一声“兴泉哥”……我的泪夺眶而出，情不自禁地回应：“海棠姐！”
那人抬起头来——虽然她的头发很久没有梳过、她的脸很久没有洗过，但那额头那眼睛那鼻子那嘴角还是让我一眼就认出了，她真的就是海棠啊！
但海棠却认不得我，她尖声吼叫着举起卵石砸向我……等和尚们赶到时，我已经泪流满面、血流满面了！
海棠被和尚们拉到了一边，她似乎被这么多人吓坏了，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我，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那个卵石。
我边搽着脸上的血和泪，边对住持说：“这下面不是枯井，是个直通东山石洞的暗道。有机会的话，你们最好把暗道检查一下。”
话说完，在海棠痴呆的目光里，我被抬上了担架。
9
伤好之后，我直接回了北京。
第二年秋天，日照寺的主持突然来电话说：“我们在检查暗道的时候，发现了宝藏！就是那'金银十八窖’！政府已经决定把所有的钱用来重修日照寺。”他有些激动地向我表示感谢，并问我有什么要求。
我说：“请您一定要想办法安置好海棠……对，就是那个敲石板的疯子。”0
2020年4月第5期 总第8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