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于竹林】 第58天

今日,疫情的第58天,也是春分。
一如既往的抄写《成唯识论》。
这本书,忽然在图书馆看到全本繁体,线装古本,书面被覆了一层薄薄的塑料,翻开了,甚至有股灰扑扑的纸张陈旧的气息。买了同样的线装宣纸本,开始抄写,每日几页,这本十卷的书,写着写着竟成了每日的定课,断断续续,竟也抄出几个本子。
任何事情不需要一曝十寒,如细水长流,坚持不懈,时间久了反而能积少成多,也没有目标太大一次不能完成的挫败感,大概如《劝学》中所说,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
……
当年见到宏师父的时候,圆圆的脸,一笑就是酒窝,而经常笑的面容,衬托着一双眼睛有时候眯成了一条缝。小师父曾为他画了一幅相,用大殿里韦陀菩萨的形象,只是脸是他的脸,就是这张标志性的笑容的脸以及标志性的笑脸下,不大的眼。
宏师父说,我在楼上看到你们,每个人桌上放几本书,在干什么,我都能看的一清二楚。就是这样一副一笑就眯成一条缝的眼睛,视力和眼神却如此的厉害。而他所谓看到的距离,隔着两栋楼,从对面楼的二楼到另一栋楼的一楼,还隔着两层窗户,窗户上有纱窗。
他个不高,又经常这般笑容平易近人的姿势,小师父们第一次见到,全然当成和自己一样的小和尚。
而宏师父却是管理者,第一次,他在客堂,对新来的小师父布置寮房的事情,毫不知情他是管理者身份的小和尚直接敷衍着,转头心里想,哼,你谁啊,还使唤我。
后来看他在台上讲话,师父们起立合掌问讯,小和尚说简直肠子都悔绿了。第一次见,就给人家那个态度,你说一张娃娃脸,还那么爱笑,那么年轻,怎么能管我们呢?
而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笑说,我见过你,当年在禅堂。
我想,世界可真小,不就是山上么,为什么我就对他没有影响呢?
他问,*师父,你认识么?
我说,不认识。我疑惑,为什么这么问。
后来才知道,他嘴里的这位师父其实就是同样一起来这里的小师父,小师父和我作为老乡的距离,近到了比同是一个县城还小,这样的距离,对于家乡话是几乎没有分别的。宏师父问我,是为我介绍老乡。而刚见面不久的他早看着档案就记住了近五十人的名字,面容,来历,甚至祖籍。
大夏天的集体寮房,床铺正对着空调,享受空调的日子,我毫无意外的病了,咳嗽高烧加上贫血,因高烧反复,从医院拍片出来。他悄悄的问我,你本身有什么病吗?我一愣,摇摇头,而我是真的没有什么病,这次只是咳嗽的时间过久,折腾出这副样子。
他过于神秘的,似乎为了护念我小心翼翼的问话神情,就是当年,他当年亲自照顾一位生病的小师父,而小师父最终却去世,所留下的阴影吧。
宏师父当年遇到一个忽然查出白血病的小师父,救助前,面对寺院师父们都忙的抽不出时间,是他一个人全程在寺院和医院的奔波,六七月份的这所城市像是火炉,汗流浃背的忙碌,而最后年纪轻轻小师父仍然走了。
宏师父累的弯着腰在公交站台,水从额头和脸上滴下来,一滴一滴,不知道是汗,还是泪。很久以后,都记得他聊起这件事情,面容下,隐讳而悲伤的情绪。
那双眼隐藏了一惯的笑容,望着窗外落寞的眼神,提到寥寥数句,却不再谈论关于这位去世的小师父的点点滴滴和那些最后的经过。他眼里流露出想拼尽全力的救助,却仍旧无助的悲悯,真实的让人动容。
他不说,我们也知道,这样疾病的离世,多半不是好的消息,而这样负面的信息,也没必要为给那么多年轻的小师父们津津乐道,当做谈资。
有过这样为一个生命,尽自己最大尽力挽救,而最后仍旧无法挽回的经历,每当听到有人生病,宏师父格外照顾。
这次我病。
他通过旁边的师父了解,专门买了营养口服液,留给过午的我,作为管理者虽很忙,仍旧专程来房间,一待几个小时,劝说我服下,说这药是授过了,不算非时食。在我们的对峙中,他从未有过的坚持和耐心。
集体出坡,他说,你去拍照吧,而我看着师父们纷纷全副武装,出坡辛苦的样子,轻松拍拍照片,简直是拉仇恨的事情。
集体的劳动,宏师父甚至只为我安排打扫房间的卫生。
小和尚们所有的集体劳动,他都参加,雨鞋,短褂,一身行头,往往是开始带头干的那个,为此,更高的领导师父曾批评他,你作为一个管理者,不是让你自个儿干活。而我眼里,他这样带头的干,比穿着长衫站在边上指指点点,仿佛更具古丛林中老和尚所传承出的味道。
常常下雨的院子来不及清扫,下过雨后,再清扫,因被各种事情耽搁的小师父们不见踪影,雨水浸泡贴着地面的树叶也并不好扫,宏宏师父往往又是最开始扫的那个。因为他的最初开扫,小和尚们便纷纷坐不住了。
院子里出现一位精神病患者,总是大喊大叫,他时不时的使唤他,帮忙扫扫院子,收拾落叶。口气是一位师父对一位正常人。让我们吃惊的是,因为宏师父,那位大喊大叫的病者表现出的顺从和发心,是以前所不曾见过的。
而且病人果真在他的使唤下,像模像样的拿着灰斗帮忙。
仿佛在宏师父眼里,总是这样一副画面:唉,喊完了吗,喊完了,来帮忙扫地。
患者扫地,他告诉他三宝,告诉他培福,口气自然,我根本不敢靠近的这位病人,因为他的影响,后来将别人给他的水果想供养师父。
当年宏师父要求每周写一片文章交给他,那个时候的自己满纸的牢骚,他用铅笔一一标出了文里的错别字,甚至划出了不认真的潦草字迹。我终于相信,他曾说自己没怎么读过书,来到这所寺院十年,是经常去图书馆读书,才慢慢学的。在高材生扎堆的这所寺院,这份认真,能学不到东西吗?
有一天,早上过堂,给师父们行堂的面片,第一次吃到那么好吃的面片,那种深入到骨子里的北方人对面食的偏爱,我恨不能多吃几钵。后来师父们说是宏师父找了几个北方的师父,一起做的面片,供养大众师父。那是唯一,来到这所寺院,美味至今让我难忘的一顿面片,也不知道他做的时候究竟加了什么调料,大概是一颗菩提心吧。
宏师父要求每个小师父定功课,并写下来交给他。从那个时候开,我形成了一个习惯,做什么之前,写个计划,并将当年写给他看的,所谓诵经的功课保持至今。也像他所说,善法是要每天不间断的熏修,果然同样一本经,一直诵,每天都不一样,却每天又都是善法的熏修。
……
如今再看这份抄写的,这本一般不会轻易有人印刷的《成唯识论》,应该感恩当年的宏师父。
宏师父的亲切,总挂着笑的样子没学会,
宏师父的人缘好没学会,
宏师父和精神病人无障碍交流也没学会,
而我唯一诵经的时候,特别感恩,若不是当初他要求定功课,并将计划写下来这回事,大概自己永远体会不到这种积少成多的成就感,比如诵经,比如抄经,都是善法慢慢积累的过程,每日不间断,每日都有收获。
……
宏师父走后,几年了,小和尚常常说,我好想宏师父啊,神情带着怀念,可惜总联系不到人。
小和尚将宏师父的名字坚持写在黑板,每日诵经师父们都有回向,而他离开后都两年了。
当初宏师父一起共事过的师父称赞宏师父说,他如果和你做事,很会配合你,而且配合的很好。
……
日子稀松平常,日复一日的重复刻板,而有的人来了,有的人走了,有的人看似平凡的和自己一样,却又让人记忆深刻。当他们离开的时候,会时不时的蹿入脑海,那种叫做怀念的东西,是当初稀松平常的日子之中默默所结的善缘,平常,却无形之中刻入记忆,就像诵一部经,抄一部经,觉得每日没做多少,日子久了,却能写出几本。
记起一个人,记起的最多的是你和他之间的交互,我和宏师父的交互,或者我记忆中的宏师父就是这样一个人,不知道别人眼里的他又该是什么样子。
他离开这所寺院的时候,悄无声息,却收到了近五十位小师父创意的一幅画,画是一棵树,树上的树叶是按满的手印,手印是近五十位小师父们的,每人一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