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鉴赏辞典》第五百七十三首《调张籍》(韩愈)

 【篇目】

 【作品介绍】

 【注释】

 【译文】

 【作者介绍】

 【赏析一~~赏析四】

 调张籍

【中唐·韩愈·五言古诗

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

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

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伊我生其后,举颈遥相望。

夜梦多见之,昼思反微茫。

徒观斧凿痕,不瞩治水航。

想当施手时,巨刃磨天扬。

垠崖划崩豁,乾坤摆雷硠。

惟此两夫子,家居率荒凉。

帝欲长吟哦,故遣起且僵。

剪翎送笼中,使看百鸟翔。

平生千万篇,金薤垂琳琅。

仙官敕六丁,雷电下取将。

流落人间者,太山一毫芒。

我愿生两翅,捕逐出八荒。

精诚忽交通,百怪入我肠。

刺手拔鲸牙,举瓢酌天浆。

腾身跨汗漫,不著织女襄。

顾语地上友,经营无太忙。

乞君飞霞佩,与我高颉颃。

   拼音版

lǐ dù wén zhāng zài,guāng yàn wàn zhàng cháng。
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
bù zhī qún ér yú,nà yòng gù bàng shāng。
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
pí fú hàn dà shù,kě xiào bù zì liàng!
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yī wǒ shēng qí hòu,jǔ jǐng yáo xiāng wàng。
伊我生其后,举颈遥相望。
yè mèng duō jiàn zhī,zhòu sī fǎn wēi máng。
夜梦多见之,昼思反微茫。
tú guān fǔ záo hén,bù zhǔ zhì shuǐ háng。
徒观斧凿痕,不瞩治水航。
xiǎng dāng shī shǒu shí,jù rèn mó tiān yáng。
想当施手时,巨刃磨天扬。
yín yá huà bēng huō,qián kūn bǎi léi láng。
垠崖划崩豁,乾坤摆雷硠。
wéi cǐ liǎng fū zǐ,jiā jū lǜ huāng liáng。
唯此两夫子,家居率荒凉。
dì yù cháng yín ó,gù qiǎn qǐ qiě jiāng。
帝欲长吟哦,故遣起且僵。
jiǎn líng sòng lóng zhōng,shǐ kàn bǎi niǎo xiáng。
翦翎送笼中,使看百鸟翔。
píng shēng qiān wàn piān,jīn xiè chuí lín láng。
平生千万篇,金薤垂琳琅。
xiān guān chì liù dīng,léi diàn xià qǔ jiāng。
仙官敕六丁,雷电下取将。
liú luò rén jiān zhě,tài shān yī háo máng。
流落人间者,太山一毫芒。
wǒ yuàn shēng liǎng chì,bǔ zhú chū bā huāng。
我愿生两翅,捕逐出八荒。
jīng chéng hū jiāo tōng,bǎi guài rù wǒ cháng。
精诚忽交通,百怪入我肠。
cì shǒu bá jīng yá,jǔ piáo zhuó tiān jiāng。
刺手拔鲸牙,举瓢酌天浆。
téng shēn kuà hàn màn,bù zhe zhī nǚ xiāng。
腾身跨汗漫,不著织女襄。
gù yǔ dì shàng yǒu,jīng yíng wú tài máng。
顾语地上友,经营无太忙。
qǐ jūn fēi xiá pèi,yǔ wǒ gāo xié háng。
乞君飞霞佩,与我高颉颃。

[作品介绍]

《调张籍》是唐代文学家韩愈的诗作,载于《全唐诗》卷三四〇。此诗热情地赞美盛唐诗人李白和杜甫的诗文,表现出作者对他们的高度倾慕之情。全诗笔势波澜壮阔,恣肆纵横,充满了探险入幽的奇思幻想。诗文如长江大河浩浩荡荡,奔流直下,而其中又曲折盘旋,激溅飞泻,变态万状,产生令人心摇意骇、目眩神迷之效果。

[注释]

⑴调:调侃,调笑,戏谑。张籍(768—830),字文昌,唐代诗人。历官太常寺太祝、水部员外郎、终国子司业。
⑵文章:此指诗篇。光焰:一作“光芒”。
⑶群儿:指“谤伤”李白杜甫的人。前人认为主要是指元稹、白居易等。
⑷蚍蜉:蚁类,常在松树根部营巢。
⑸伊:发语词。
⑹“徒观”两句:比喻“李杜文章”如同大禹治水疏通江河,后人虽能看到其成就,却无法目睹当时鬼斧神工的开辟情景了。
⑺“想当”四句:想像禹治水时劈山凿石、声震天宇的情景。划:劈开。雷硠:山崩之声。
⑻“唯此”以下十二句:说天帝想要好诗歌,就派李、杜到人间受苦,还故意折断他们的羽毛,剥夺他们的自由,让他们经受挫折坎坷磨难,从而创作出精金美玉般的绝代诗篇。然后又派天神取走了。现在遗留在人世的只不过“太山一毫芒”而已,尚且如此高不可及。金薤:书。古有薤叶书。又有薤叶形的金片,俗语称金叶子。琳琅:美玉石。此以金玉喻“李杜文章”,并言李杜诗篇播于金石。六丁、雷电:皆传说之天神。
⑼八荒:古人以为九州在四海之内,而四海又在八荒之内。
⑽“精诚”两句:言忽然悟得“李杜文章”之妙。犹今言灵感忽至。
⑾“刺手”四句:比喻李、杜诗的创作境界。汗漫:广漠无边之处。《淮南子·道应训》:卢敖游于北海,遇异人,欲与交友,其人笑曰:“嘻!子中州之民,宁肯而远至于此。……吾与汗漫期于九垓之外,吾不可以久驻。”织女襄:《诗经·小雅·大东》:“跂彼织女,终日七襄。虽则七襄,不成报章”郑玄注:“襄:驾也。驾,谓更其肆也。从旦至暮七辰,辰一移,因谓之七襄。”按:织女,谓织女星。肆,谓星宿所舍,即星次。此句夸言神游物外,连织女星的车驾都不乘坐了。意谓超越了织女星运行的范围。
⑿地上友:指张籍。经营:此谓构思。
⒀乞:此谓送给。如杜甫《戏简郑广文虔兼呈苏司业源明》:“赖有苏司业,时时乞酒钱”。颉颃:上下飞翔。上飞曰颉,下飞曰颃。

  [译文]

李白、杜甫诗文并在,犹如万丈光芒照耀了诗坛。

却不知轻薄文人愚昧无知,怎么能使用陈旧的诋毁之辞去中伤他们?

就像那蚂蚁企图去摇撼大树,可笑他们也不估量一下自己。

虽然我生活在李杜之后,但我常常追思仰慕着他们。

晚上也常常梦见他们,醒来想着却又模糊不清。

李白杜甫的文章像大禹劈山治水一样立下了不朽的勋绩,但只留下了一些斧凿的痕迹,人们已经难以见到当时的治水的运作过程了。

遥想当年他们挥动着摩天巨斧。

山崖峭壁一下子劈开了,被阻遏的洪水便倾泻出来,天地间回荡着山崩地裂的巨响。

但就是这样的两位夫子,处境却大抵都冷落困顿。

仿佛是天帝为了要他们作诗有所成就,就故意让他们崛起而又困顿。

他们犹如被剪了羽毛被囚禁进了笼中的鸟儿一样,不得展翅翱翔,只能痛苦地看着外边百鸟自由自在地飞翔。

他们一生写了千万篇优美的诗歌,如金薤美玉一样美好贵重。

但其中多数好像被天上的仙官派遣神兵收取去了一样,流传在人间的,只不过是泰山的毫末之微而已。

我恨不得生出两个翅膀,追求他们的境界,哪怕出于八方荒远之地。

我终于能与前辈诗人精诚感通,于是,千奇百怪的诗境便进入心里。

反手拔出大海中长鲸的利齿,高举大瓢,畅饮天宫中的仙酒。

忽然腾身而起,遨游于广漠无穷的天宇中,自由自在,发天籁之音,甚至连织女所制的天衣也不屑去穿了。

我回头对地上的你说,不要老是钻到书堆中寻章摘句,忙碌经营。

还是和我一起向李、杜学习,在诗歌的广阔天地中高高飞翔吧。

  [作者介绍]

韩愈(768—824),唐代文学家、哲学家。字退之,河南南阳(今河南孟州)人。因其常据郡望自称昌黎韩愈,故后世称之为“韩昌黎”、“昌黎先生”。唐代中期大臣,文学家、思想家、政治家,秘书郎韩仲卿之子。
贞元八年(792)进士及第,先后为节度使推官、监察御史,德宗末因上疏时政之弊而被贬。唐宪宗时曾任国子博士、史馆修撰、中书舍人等职。元和十四年(819)因谏阻宪宗奉迎佛骨被贬为潮州刺史。穆宗时历任国子祭酒、兵部侍郎、吏部侍郎、京兆尹兼御史大夫。在政治上反对藩镇割据,在文学上主张文以载道,倡导“文道合一”、“气盛言宜”、“务去陈言”、“文从字顺”等写作理论,对后人具有指导意义。韩愈作为唐代古文运动的倡导者,位居唐宋八大家之首,有“文章巨公”和“百代文宗”之名,与柳宗元并称“韩柳”。与柳宗元、欧阳修和苏轼并称“千古文章四大家”。诗与孟郊并称“韩孟”。其诗力求新奇,有时流于险怪,对宋诗影响颇大。有《韩昌黎集》、《昌黎先生集》。
长庆四年(824年),韩愈病逝,年五十七,追赠礼部尚书,谥号为“文”,故称“韩文公”。元丰元年(1078年),追封昌黎郡伯,并从祀孔庙。
赏析

壹/

此诗作于唐宪宗元和十年(815年)或十一年(816年)。当时,李白、杜甫还不曾受到人们普遍的尊重。在韩愈以前,李白名高于杜甫;到韩愈那时,又有人尊杜抑李。元稹《唐故工部员外杜君墓系铭并序》说:“诗人已来,未有如杜子美者。时山东李白,亦以奇文取称,时人谓之李杜。余观其乐府歌诗,诚亦差肩于子美矣;至若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大或千言,次犹数百,词气奋迈,而风调清深,属对律切,而脱弃凡近,则李尚不能历其藩篱,况壶奥乎?”白居易《与元九书》说:“诗之豪者,世称李杜。李之作才矣、奇矣,索其风雅比兴,十无一焉。杜诗最多,可传者千余首,尽工尽善,又过于李。然撮其《新娄》《石壕》诸章,亦不过三四十。杜尚如此,况不迨杜者乎?”则有李杜并讥之嫌。韩愈因作此诗极全力宏扬李杜。

文学赏析

李白和杜甫的诗歌成就,在盛行王、孟和元、白诗风的中唐时期,往往不被重视,甚至还受到一些人的贬损。韩愈在这首诗中,热情地赞美李白和杜甫的诗文,表现出高度倾慕之情。在对李、杜诗歌的评价问题上,韩愈要比同时的人高明许多。
此诗可分为三段。前六句为第一段。作者对李、杜诗文作出了极高的评价,并讥斥“群儿”抵毁前辈是多么无知可笑。“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二句,已成为对这两位伟大诗人的千古定评了。中间二十二句为第二段。力写对李、杜的钦仰,赞美他们诗歌的高度成就。其中“伊我”十句,作者感叹生于李、杜之后,只好在梦中瞻仰他们的风采。特别是读到李、杜天才横溢的诗篇时,便不禁追想起他们兴酣落笔的情景。“惟此”六句,感慨李、杜生前不遇。天帝要使诗人永不停止歌唱,便故意给予他们升沉不定的命运。
“平生”六句,作者叹惜李、杜的诗文多已散佚。末十二句为第三段。“我愿”八句,写自己努力去追随李、杜。诗人希望能生出两翅,在天地中追寻李、杜诗歌的精神。他最后四句点题。诗人恳切地劝导老朋友张籍不要忙于经营章句,要大力向李、杜学习。
韩愈在中唐诗坛上,开创了一个重要的流派。叶燮《原诗》说:“韩诗为唐诗之一大变。其力大,其思雄。”诗人以其雄健的笔力,凌厉的气势,驱使宇宙万象进入诗中,表现了宏阔奇伟的艺术境界。这对纠正大历以来诗坛软熟浅露的诗风,是有着积极作用的。而《调张籍》就正像诗界异军突起的一篇宣言,它本身最能体现出韩诗奇崛雄浑的诗风。
诗人笔势波澜壮阔,恣肆纵横,全诗如长江大河浩浩荡荡,奔流直下,而其中又曲折盘旋,激溅飞泻,变态万状。如第二段中,极写李、杜创作“施手时”情景,气势宏伟,境界阔大。突然,笔锋急转:“惟此两夫子,家居率荒凉。”豪情壮气一变而为感喟苍凉,所谓“勒奔马于嘘吸之间”,非有极大神力者不能臻此。下边第三段“我愿”数句,又再作转折,由李、杜而写及自己,驰骋于碧海苍天之中,诗歌的内涵显得更为深厚。诗人并没有让江河横溢,一往不收,他力束狂澜,迫使汹涌的流水循着河道前泻。此诗在命题立意、结构布局、遣词造句上,处处显示出作者独具的匠心。如诗中三个段落,回环相扣,展转相生。全诗寓纵横变化于规矩方圆之中,非有极深功力者不能臻此。
尤可注意的是,诗中充满了探险入幽的奇思冥想。第一段六句,纯为议论。自第二段始,运笔出神入化,简直令人眼花缭乱。“想当施手时,巨刃磨天扬。垠崖划崩豁,乾坤摆雷硠。”用大禹凿山导河来形容李、杜下笔为文,这种匪夷所思的奇特的想象,决不是一般诗人所能有的。诗人写自己对李、杜的追慕是那样狂热:“我愿生两翅,捕逐出八荒。”他长出了如云般的长翮大翼,乘风振奋,出六合,绝浮尘,探索李、杜艺术的精魂。追求的结果是“百怪入我肠”。此“百怪”可真名不虚说,既有“刺手拔鲸牙,举瓢酌天浆”,又有“腾身跨汗漫,不着织女襄”。下海上天,想象非常神奇。而且诗人之奇思,雄阔壮丽。韩诗曰奇曰雄,通过此诗可见其风格特色。
诗人这种神奇的想象,每借助于夸张和比喻的艺术手法,就是前人所盛称的“以想象出诙诡”。诗人这样写那些妄图诋毁李、杜的轻薄后生:“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设喻贴切,形象生新,后世提炼为成语,早已家喻户晓了。诗中万丈光焰,磨天巨刃,乾坤间的巨响,太山、长鲸等瑰玮奇丽的事物,都被用来设喻,使诗歌磅礴的气势和诡丽的境界得到充分的表现。
此诗乃“论诗”之作。朱彝尊《批韩诗》中所谓的“别调”,其实应是议论诗中的“正格”,那就是以形象为议论。在此诗中,作者通过丰富的想象和夸张、比喻等表现手法,在塑造李白、杜甫及其诗歌的艺术形象的同时,也塑造出作者其人及其诗歌的艺术形象,生动地表达出诗人对诗歌的一些精到的见解,这正是此诗在思想上和艺术上值得珍视的地方。

名家点评

《临汉隐居诗话》:元稹作李、杜优劣论(按指《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先杜而后李。韩退之不以为然,诗曰:“李杜文章在……可笑不自量。”为微之发也。元稹自谓知老杜矣,其论曰:“上该曹刘,下薄沈宋。”至韩愈则曰;“引手拔鲸牙,举瓢酌天浆。”夫高至于“酌天浆”,幽至于“拔鲸牙”,其思赜深远宜如何,而讵止于曹刘、沈宋之间耶?
《苕溪渔隐丛话前集》:《雪浪斋日记》:退之参李、杜,透机关,于《调张籍》诗见之。自“我愿生两翅,捕逐出八荒”以下,至“乞君飞霞佩,与我高颉颃”,此领会语也。从退之言诗者多,而独许籍者,以有见处可以传衣钵耳。
《竹坡诗话》:元微之作李杜优劣论,谓太白不能窥杜甫之籓蓠,况堂奥乎?唐人未尝有此论,而稹始为之。至退之云:“李杜文章在……那用故谤伤”,则不复为优劣矣。洪庆善作《韩文辨证》,著魏道辅之言,谓退之此诗为微之作也。微之虽不当自作优劣,然指稹为愚儿,岂退之之意乎?
《岁寒堂诗话》:元微之尝谓自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而复以太白为不及。故退之云:“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退之于李杜,但极口推尊,而未尝优劣,此乃公论也。
《环溪诗话》:韩诗无非《雅》也,然则有时乎近《风》……《调张籍》而歌李杜则《颂》之类也。
《象山先生全集·语录》:有客论诗,先生诵昌黎《调张籍》一篇……且曰:“读书不到此,不必言诗。”
《黄氏日钞》:《调张籍》:形容李、杜文章,尤极奇妙。
《唐诗快》:亦足为李、杜吐气矣。
《批韩诗》:朱彝尊曰:运思好,若造语则全是有意为高秀(“乾坤”句下)。出语奇特(“精神”二句下)。议论诗,是又别一调,以苍老胜。他人无此胆。何焯曰:此公与得处,所谓“不名一体,怪怪奇奇”(“举瓢”句下)。
《韩柳诗选》:公之并推李、杜,非因世人所称,实自有兼得处。他人学诗才薄,因不能并历两公之藩,无怪乎偏好耳。
《唐诗别裁》:言生乎愿学者惟在李、杜,故梦寐见之,更冀生羽翼以追逐之。见籍有志于古,亦当以此为正宗,无用岐趋也。元微之尊杜而抑李,昌黎则李、杜并尊,各有见地。至谓“群儿愚”指微之,魏道辅之言,未可援引。
《唐宋诗醇》:此示籍以诗派正宗,言己所手追心慕,惟有李、杜,虽不可几及,亦必升天入地以求之。籍有志于此,当相与为后先也。其景仰之诚,直欲上通孔梦,其运量之大,不减远绩禹功;所以推崇李、杜者至矣。
《韩昌黎诗集编年笺注》:此诗极称李、杜,盖公素所推服者,而其言则有为而发。《旧唐书·白居易传》:元和十年,居易贬江州司马。时元微之在通州,尝与元书,因论作文之大旨……是李、杜交讥也。元于元和八年作《杜工部墓志铭》……其尊杜而贬李,亦已甚矣。时其论新出,愈盖闻而深怪之,故为此诗,因元、白之谤伤,而欲与籍参逐翱翱。要之,籍岂能颉颃于公耶?此所以为“调”也。
《网师园唐诗笺》:奇警(“想当”四句下)。思入渺茫,笔吐光怪(“我愿”句下)。
《瓯北诗话》:诗家好作奇句警语,必千锤百炼而后能成。如李长吉“石破天惊逗秋雨”,虽险而无意义,只觉无理取闹。至少陵之“白摧朽骨龙虎死,黑入太阴雷雨垂”,昌黎之“巨刃磨天扬”,“乾坤摆礌硠”等句,实足惊心动魄,然全力搏兔之状,人皆见之。
《老生常谈》:昌黎五古,语语生造,字字奇杰,最能医庸熟之病。如《荐士》、《调张籍》等篇,皆宜熟读以壮其胆识,寄其豪气。……《调张籍》开口便是“李杜文章在”,缘心中意中倾倒已久,不觉冲口而出。通首极光怪奇离之能,气横笔锐,无坚不破;末于张籍只用一笔带过,更不须多赘。
《养一斋诗话》:“垠崖划崩豁,乾坤摆雷硠”,“刺手拔鲸牙,举瓢斟天浆”,“文章自娱戏,金石日击撞。龙文百斛鼎,笔力可独扛”,自是昌黎诗法得手处。然昌黎不又云“狂词肆滂葩,低昂见舒惨。奸穷怪变得,往往造平淡”乎?公诗有“滂葩”而无“平淡”,终非诗教之本指也。
《岘佣说诗》:《调张籍》诗:“想当施手时……乾坤摆雷硠。”奇杰之语,戛戛独造。
《增评韩苏诗钞》:三溪曰:起笔十字业已脍炙人口,以为千古名言,虽以韩公之文之圣,推奖不容于口,李杜文章可谓空前绝后矣。
《韩诗臆说》:此诗李、杜并重,然其意旨,却著李一边多,细玩当自知之。见得确,故信得真,语语着实,非第好为炎炎也。“调”意于末四句见之。当时论诗意见,或有不合处,故公借此点化他。
《唐宋诗举要》:高步瀛曰:此写运穷,语极沉痛(“使看”句下)。结出“调”意(末句下)。吴曰:雄奇岸伟,亦有光焰万丈之观。
佚名

赏析

贰/

我们知道,韩愈诗歌最显著的特点就是以文为诗。所谓以文为诗,一方面是指诗歌形式上的散化,另一方面则是把议论这种散文的表现手法大量溶入诗中,造成诗的议论化。至于诗中的议论应如何评品,清代学者朱彝尊以 《调张籍》为例,提出了一个标准,就是“议论有胆”。

所谓“有胆”,首先就要敢于标新,敢于提出与传统流俗不同的见解,敢于对抗潮流。李、杜之后,不断有人对李、杜的文学地位做出品评,并企图在两人之间作出褒贬掂量。中唐的一些大家如白居易、元稹等出于新乐府运动的需要和儒家诗教,往往抑李扬杜,以至形成一种时尚。如白居易在论及李、杜时说:“诗之豪者,世称李、杜。李之作才矣奇矣,索其风雅比兴,十无一焉。杜诗最多,可传者千余首,尽工尽善,又过于李。”(《白氏长庆集·与元微之》)元稹则走得更远,认为“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李白虽以 “奇文取称”,但比起杜来,“尚不能历其藩篱,况堂奥乎”(《杜工部墓志铭》)。韩愈《调张籍》正是针对当时社会抑李扬杜的时尚而发议论,主张李、杜并重,称赞李、杜之文如日月临空、光芒万丈,无论是抑李还是抑杜,不管出于什么动机,都是“蚍蜉撼树”、枉费心机。所谓“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同时,作者还针对当时社会抑李的倾向,更多地肯定了李白浪漫主义创作风格和夸张、想象、神游等表现手法,公开表示自己要以此为师,创作出有自己特色的新的诗歌风格来。诗中所云的愿身生两翅、捕逐八荒、腾身汗漫、交通精诚、百怪入肠、“刺手拔鲸牙,举瓢酌天浆”,虽未专指李白,但明眼人一见可知,上述的景象是偏重于李白浪漫主义的诗风和瑰丽言辞的。所以程学恂说:“此诗李、杜并重,然其意旨,却着李一边多,细玩当自知之。”(《韩诗臆说》)这种表白和议论,是对时尚的批判,也是对传统的挑战,没有胆识是不敢为之的。更值得称道的是,韩愈不光这么说,在其创作实践中也是这样做的。他针对当时“平易浅白”的元、白体,创造出一种以反传统为其特征的至险至怪诗风。这种诗风与传统的平和中正适度美相反,表现的是一种异常狠重、动态感异常强烈的力度美。与传统的对称美、和谐美相反,他努力追求一种散体之美和折拗之美。在表现手法上,他把古典诗歌中的以美衬美或美丑对比改造为化丑为美或以丑为美;在内在精神上,他以至险至怪的荒诞美代替了传统的自然之美和神游之乐。韩愈对这种反传统的创作实践是颇为自负的。在《调张籍》中,他告诫老友:“顾语地上友:经营无太忙。乞君飞霞珮,与我高颉颃。”可以说他已从议论有胆发展到了实践有胆了。

其次,议论有胆不仅是敢于反流俗、敢于发表不同见解,而且还要持论公允、识有见地,才能服人。不能见案就翻、一味标新,像鲁迅《狂人日记》中那位“大哥”那样,只要与定论唱反调,他就赞叹“翻天妙手,与众不同”。这首《调张籍》中的议论就很公允、精到。首先,他选择张籍作为“调”的对象就很有见地。“调”是调侃、嘲谑之意,张籍是中唐新乐府运动的先驱,杜甫现实主义诗歌传统的继承者,是元、白的同道,但同时他又是韩愈的诗友和宗亲,他的哥哥张彻是韩愈的学生和侄女婿。所以,选择张籍作为调侃对象,既能批判抑李的时弊,也易为对方接受,因为调侃的本身就意味着双方的亲密无间。当然,选择张籍作为“调”的对象还有更深层的用心,就像希望张籍并重李、杜尤其是追蹑李白精怪入肠的浪漫诗风,这在此诗结尾四句明确地表露了出来。所以程学恂说:“ '调’字意于末四句见之。”(《韩诗臆说》)钱仲联亦认为:“籍虽隶韩门,然其乐府诗体近元白而不近韩,故白亟称之,元白持论当为籍所可,故昌黎为此诗以启发之欤?” (《韩昌黎诗系年集释》) 这就是要“调张籍”的目的所在,可见议论不是凭空而发,是极有深意的。另外,诗中对李、杜并重及对李白诗风的评价,上面已作分析,都是极为公允和切中肯綮的,这样才能服人,才能真正称得上议论有胆。

诗如其人。要想在诗中做到议论有胆、持论公允,必须首先做到人品端方、处世刚正。韩愈在现实生活中就是这样,他公开对抗当时社会耻于相师的不良社会风气,“犯流俗、冒笑侮,抗颜为人师”,并写下《师说》,宣传老师的作用和从师的重要性,批驳当时士大夫耻于相师的种种诡词。他针对传统的避讳而写《讳辨》,鼓励被舆论压得抬不起头来的李贺冲破时忌,大胆地参加科举考试。特别是不顾宪宗的迷信和京师男女的痴狂谏迎佛骨,结果“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为除时弊受尽摧残而始终不悔,所以苏轼称赞他是“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六朝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冠”。正是由于他人品上能“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冠”,文学上才能“文起八代之衰”,也才能做到诗中议论有胆。

佚名

赏析

叁/

中国古典诗歌最高成就的代表当推盛唐诗人李白和杜甫,这个认识是随着我国文学发展逐渐形成和确定的,中唐文学家韩愈的五古《调张籍》,可说是李杜双峰论的滥觞。

全诗可分为评介李杜和抒写自己创作追求两个部分,诗人落笔起风雷,以万丈光焰来比喻李白与杜甫的诗歌成就,使人顿起高山仰止之意。接着诗人居高临下地嘲笑了谤伤李杜的蠢蠢群儿,把他们比作不知自量地企图摇撼大树的小小蚍蜉。中唐以来,文人多崇王、孟而不重李杜,在李杜间又片面地将他们对立起来,薄此厚彼。元稹在历举杜诗的博大精深后,竟将李白说得一钱不值:“尚不能历其藩翰,况堂奥乎?”这实在是囿于一己之好的偏见。韩愈却力排众议,将李杜并举,其见识确在同时代人之上。“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是振聋发聩的一声呐喊,也为后人所接受而终成为千古定评。

李杜的成就既辉煌如此,所以后人只能“举颈遥相望”,而且他们的诗作所创造的意象,人们可以在梦中见到,清醒时却认识不透其中的真谛,如同海上仙山,“烟波浩淼信难求”。诗人对李杜诗歌的赞扬不停留于直觉,他又深入到李杜的创作方法和艺术特色上,通过奇妙的联想,把其勾画成上古时大禹治水的浑涵图景: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挥动利斧,在雷鸣般的轰响中,劈开崇山峻岭,汹涌的洪水奔腾出峡,一发而不可收。这一段有声有色,气势雄伟的描写,夸张而不失真实地反映出李杜“诗作鬼神惊”的高度艺术成就。

李白杜甫的诗歌创作如日月行天,但他们的身世又极为不幸,韩愈对此进行了独特的“解释”。李杜不是凡夫俗子,天帝为了让他们吟诵不息,便故意使他们命途多蹇,让他们历尽坎坷,好比剪掉羽毛,关入笼中的神鸟,痛苦地看着百鸟飞翔。他们在忧患愤懑中写下的千万篇诗章,瑰丽多彩。但这些金玉般的诗歌却大多被神兵天将取回天庭,留下的只如泰山之一毫。这几句与开首的“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串起来看,则是说,设若他们的文章不曾散佚,其光焰当更高,难怪后人要称誉他们为“诗仙”、“诗圣”。

韩愈对李杜的诗歌成就推崇到极致,但他并没有在这对峙的双峰前“望峰息心”(《与朱元思书》),而是希望生出双翅,扶摇直上青云,追随李杜诗魂之踪迹直至天涯地角,一旦与之精诚交通,胸中便会涌出无奇不有的诗思。或如拔海中长鲸之牙,威猛无比;或如饮天宫之琼浆,酣畅淋漓;或如遨游于茫茫苍穹,摆脱了人间的一切拘羁。在诗的结尾四句,诗人对自己的学生和朋友张籍提出希望:不要寻章摘句,惨淡经营,和自己到那不受拘束的天庭中展翅高翔吧!韩愈这一希望,既是盼望张籍这位新乐府的杰出诗人“超脱”一些,也是重申自己“捕逐出八荒”、追求险怪雄浑的诗歌之主张。

司空图在评韩愈诗风时说:“韩吏部歌诗累百首,其驱驾气势,若掀雷抉电,撑决于天地之垠,物状奇变,不得鼓舞而徇其呼吸也。”韩诗这种总体风格特点在《调张籍》中得到集中的表现。诗中那些简直不可思议的夸张想象,细加品味又是那么妥贴;诗中有冲决一切澎湃激荡的气势,全诗的结构却仍环环相扣,浑然天成,韩愈的功力就在于求“险怪”而不致荒诞。正如朱彝尊所评,韩愈的“议论诗,是又别一调,以苍老胜,他人无此胆”。确实,《调张籍》在我国文学史上第一次旗帜鲜明地把李白杜甫推上中国诗歌艺术峰巅的同时,又为自己诗歌艺术的创作原则作了形象生动的阐述。

佚名
赏析

肆/

是一首论诗之作,它力图拨正当时崇尚小技、点缀升平、贬抑李杜或抑李扬杜等偏颇,对李杜两大诗圣作出崇高评价,盛赞他们的创作境界雄阔,气势超凡,极力表现自己对前辈大师的景仰和倾慕,并阐述了对诗歌创作的见解和对艺术目标的追求。本诗虽被后人称为“议论诗”(朱彝尊),却尽力避免用赋笔直书,而是通过丰富的想象和联想,构成诡丽的形象、精辟的比喻,并用雅奥的语言文字表述自己的见解,是代表韩诗奇崛硬健、光怪陆离的杰作之一。

起首六句是第一段。“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总赞李杜诗章,自成千古定评。此种李杜观一确定,那些故意谤伤李杜者就该批评了。而批评此类无知群愚,却不用指斥句,而用感叹兼疑问的句子,显得笔力挺健,又发人深省。继以“蚍蜉撼大树”为喻,小大对比悬殊,突出了不自量力者的愚妄可笑,而李杜地位之崇高与不可动摇,亦更昭昭著于读者心中。

以下称赞李杜的创作,共用了十句。诗贵在感人。本诗作为诗论,被称为“别是一调”,就因为它从个人的独特角度,怀着真诚的敬仰、倾心的景慕,热烈赞叹李杜创作、同情李杜遭遇,叙述自己学习前贤的收获与体验。“伊我生其后,举颈遥相望”,恨不能与前贤同时,享受大师指点,自有一种慨叹。更殷切的是多思而至于成梦,且梦不只一次,而是“夜梦多见之”,到白天还在回忆梦境,想清醒地瞻仰李杜的丰采,反而渺茫了。谒见李杜的最好方法是读他们的诗作。他们的创作是伟大而艰辛的事业,象大禹治水,功不可灭。韩愈谦称自己读他们的作品,只能微观地了解某些外在的、局部的、皮毛的东西,而没有能力高瞻远瞩、穷究原委,宏观地把握李杜诗的总体精神,正如人们只能了解大禹治水时的斧凿痕迹,而不能全盘了解整个航道水系的规划一样。遥想当年李杜着笔,有如挥动摩天巨斧,凿开山崖,在平地上辟出水道,山崩地裂,发出巨响;有如惊雷震天,巨石碰击。这不但肯定李杜创作是经世济民的伟业,而且指出了它深远的影响。“唯此”以下十二句和前面十句有着紧密的逻辑联系。前面赞颂李杜创作,这一层则同情他们的生平遭际。所谓“家居率荒凉”,指不被重用,生活困顿。“帝欲长吟哦,故遣起且僵”,也许是老天需要两位大诗人终身吟哦吧,所以安排他们有超人之才而又饱经波折,始终沉沦下僚。正因为他们象被剪去翅翎的鸟被送进笼子里,眼看笼外各种小雀自得其乐,这种不平之感激成李杜的“平生千万篇”,象古代的金错书、薤叶书,金声玉振,应该永垂世间。可是仙官派出神将,象迅雷急电扫掠大地,将李杜的诗篇收取了去,以至“流落人间者,太山一毫芒”。这里慨叹李杜作品遗佚太多,所存者只是孑遗。以上两层构成本诗第二段。奇情壮采和感慨遥深结合,先纵后擒,先放后收,大开大阖,运九派(禹疏九河)于笔端,缩泰山为毫芒,恣肆奔放的巨流集束在人世悲剧之中,雷轰电掣,山崩地裂化为一声歔欷,诗人的胸襟魄力令人惊叹。

“我愿生双翅”以下八句是诗的第三段。由对李杜的精神景慕,转而表现艺术上的追随。当然,真正的追随不是亦步亦趋,而是沿着前人的正道再作新的开拓。作为新的开拓者,韩愈是当之无愧的。清人叶燮称“韩诗为唐诗之一大变,其力大,其思雄”(《原诗》),本诗中韩愈表明自我对传统的继承和宏扬,也是不同凡响。他不是爬在地上步前人后尘,而是“愿生双翅”,飞向八方极远之处,上下求索,“捕逐”李杜诗歌的精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终在精神气度上和李杜相感应,相沟通,“百怪入我肠”,种种奇妙构思,奇特意象,连翩而至,灵感泉涌,创作上便进入了自由王国,上可以“举瓢酌天浆”,下可以“刺手拔鲸牙”。并依赖自身的腾举,跨入无挂无碍、广大无边的宇宙,不需要凭借织女的车驾,亦不要用织女的文锦装扮自己,多少体认了自我价值,而表现自我,不随人作计,则是诗人成功的必备条件。把二三两段结合看,韩愈称扬李杜,就是为自己、也为诗坛树立大目标,引导人追求高境界,既要掣鲸碧海,振翮太空,也要劈山开岭,锤幽凿险,经过“上穷碧落下黄泉”、“升天入地求之遍”的奋斗,才能冲破“翦翎笼中”的艰难处境,一飞冲天,一鸣惊世。

象屈原《离骚》尾部“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韩愈在“腾身跨汗漫”时,忽而回顾“地上友”张籍,觉得他“经营太忙”,花了太多精力在雕虫之技上,而未能用大力去追求恢宏诡丽的李杜风范,因而唤他猛醒,并给他飞升的霞珮,希望他和自己比翼齐飞,“颉之颃之”。全诗至此,收束得恰到好处。题目是《调张籍》,寓庄于谐,寓大旨于小题,其指也小,而其论诗也大。全诗落脚在告诫张籍上,实是就整个诗歌创作评论界发表意见,为整个诗坛竖立路碑。

本诗不仅是理论上为唐诗的继续发展指明了方向,在创作实践上它本身也是学习李杜开拓新路的范例。由于诗人胸怀旷远,眼光开阔,写来大气包举,健笔凌云,在结构上既是奔湍直下,又是转折回旋,各段落层层推进,又环环紧扣,互为衬垫,互相生发。纷至沓来的想象,新鲜贴切的比喻,令人惊叹又令人信服的夸张,浓烈鲜明的语言文字,伴着诗人正正堂堂的气势和特有的谐谑风度,读后不禁惊心眩目而又有亲切感。

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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