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档的诗和小说
程果儿
我去菜场买菜的机会不多,略熟悉某个摊位后,就会直奔过去。蛮喜欢一位干净利落的卖菜大姐,抹零头很干脆,还会随手塞过来几根葱或是一小撮香菜。有一次,前一位买主态度不好,啰唆半天,大姐淡然处之。那人离开后,她与我递个眼色,我俩就都无声笑了。我还愿意买蹲踞路边的大爷大妈的菜蔬果品,他们殷勤笑着,用杆秤称重,与我用力讨生活的爹妈一般表情。
有些摊位是夫妻俩一起操持的,就让这方小小菜场多了点儿脉脉温情。
有家主营豆制品的摊子,几平方米空间整齐摆放着老豆腐、嫩豆腐、绿豆芽、黄豆芽、百叶、粉皮,块块、条条、丝丝,红白绿紫,满目清爽。即使不买,光看看也很养眼。柜台内站着四十多岁的女当家,体态颀长匀称,面庞白皙,浑身透着清爽。因着常年辛劳,后背有些佝偻,一双手也泡得略略肿大。走过摊前,她总轻轻沙沙地招呼声“要点儿什么”,让人觉得不回应有些过意不去。外面站着她的夫,负责装袋称重,收纸币或是指点顾客扫码。跟妻子比起来,他显得粗糙许多。我要两块钱绿豆芽,大姐抓好入袋,大哥接过来称重。半斤萝卜圆子、几两紫薯团子、一小方豆腐,都是几块钱生意,他们也笑眯眯递过来。市场里的生意,从来是不嫌小的。
另一对夫妻档,在市场东门边卖卤肉。夏天傍晚,男人穿件短袖厨师服,洗得雪白、熨烫挺括,人也高大英俊。夫妻俩开辆电动三轮车,停好后搭出个平台,放只大大铝盆,里面堆着各种卤味,热腾腾冒着热气。边上常常有人排队,趿拉着拖鞋的短裤男嘀咕:“蹄子没有啦?想吃猪蹄了。”男人就带着笑模样说:“今天这肠子不错,称一点?”身边站着他的妻,同样高挑,颈子跟手腕上有明黄金饰,在年龄相当的女人中间,她的长相很是出挑。男人按要求细细切好打包,女人收钱,再撑开干净袋子装好,递到顾客手里。
我以前就认识这家老板娘。晚上,她常来菜场超市门口跳舞,还到前面领过舞,七八岁的儿子在一边儿玩。大女儿来接弟弟,已经高过妈妈。我本没想到她家是做卤菜生意的。以前,我家镇子上有户彭姓人家,兄弟姊妹都卖卤菜,通身油渍麻花。而这夫妻俩连带孩子,都干净齐整,把卤肉撇到一边,就可以拍露着白牙齿的全家福广告。所以,偶尔去买菜,我愿意到他家买十来块钱的肉菜,并相信那些肉食是被充满善意的手认真打理过的。
这两对夫妻都是本地人,生意结束后,可以回到温暖小家,有熟悉的亲朋相靠相依。更让人心疼的是外来讨生活的夫妻,他们像蒲公英种子一般,随着命运的风来到异乡。
有对小夫妻也卖熟食,开辆特制车子,里面装着空调,夏天吹凉风,冬天有暖气。亮晶晶的通透空间里,鸡爪鸡翅、鸭脖鸭脚,闪着诱人油光。两人都小小身量,相貌平常。只有对话时,我才意识到他们来自异乡,普通话里掺杂浓重乡音。夫妻俩很少交流,各自做着事情。女人帮顾客挑菜入盆,放到丈夫身边,男人切好加料,再由女人打包递出。动作衔接流畅默契,像两湾柔软流水的相融,灵活轻盈,没有疏漏空隙。
菜场附近新开了一家拉面馆子,门脸是常见纵深的一间,隔开,里间住人,外间做生意。案板在入门左手边,上面摊开一大团面。微胖男主人的轮廓里有少数民族的鲜明特征,他双手来回倒腾,拉出根根长丝。店里忙着的两个妇人,年长的四十多岁,年轻的二十出头,都瘦,缠着头巾,我猜想应该是对母女。另一位瘦小青年进进出出,或许是小舅子,跟着姐姐、姐夫一路向东,来到异地小城打拼。
食客络绎不绝,我点餐后问年轻女人什么时候付钱,她轻轻说:随便。生硬语调强调着她与我之间曾经遥远的距离。她并不着急做事,闲闲地靠着门框向远处看。一身的颜色真多,深绿裤子,枣红上衣,紫红色头巾。或许是那股子娴静气质托着,闹哄哄的穿搭竟然不让人觉得恶俗。巴掌大一张脸,长睫毛、高鼻梁,看向远处的幽幽眼神,让我猜想她在思念遥远故乡。
每次见到这样的夫妻档,我不会过分关注手中食物,因为自有一份信任。我更爱胡乱猜想见不到的他们的生活片段:不再忙碌时,两人会聊什么话题?日日相伴,闲下来会不会总想各自清静一会?会不会也总斗嘴吵架?是什么力量,将他们连根拔起挪到此地?在异乡里,这些夫妻既是亲人更是彼此依靠,感情是不是要比网络上秀恩爱的明星夫妻更坚实牢固?
这些于街头巷尾、市场地摊讨生活的夫妻档们,在每座大小城市都可遇见。他们合力支撑一家人的吃穿用度,亦让附近居民的生活饱足方便。一年里,即使我与他们日日照面,每次不过分分钟而已,夫妻档们的生活,于我只是一首简短跳脱、引发联想的小诗,再费力铺陈也只能想象成一篇散文。
而我知道,他们的生活自是骨肉丰满的小说,一直书写、正在完成,或许平铺直叙,但总诚实认真。只要虔诚阅读,都会感动于其中浓浓的人间烟火。
亦如你的,亦如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