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保庆连大娘
建国后至改革开放前,农村实行“大集体”,农民成群结队一块下地干活,秋后收成了粮棉油,统一上秤按人分配。庄稼人没有公费医疗,上了年岁,由自己的儿女负责就医养老和送终。没儿没女的老人由集体保吃保穿保住保养老保送终,俗称“五保”。这样的人家被称为“五保户”。
大律是邹东大村,从高级社开始成立生产大队,下设16个生产队,一年后合并成15个生产队。庆连大娘和老伴吕庆连因为无儿无女,年事已高,七十年代就享受五保待遇,成了“五保户”。
庆连大娘姓什么叫什么,从没有人提起,之所以都叫她庆连大娘,是因为她嫁给了比自己大二十岁的吕庆连大爷。另一个关键因素是,大律村历史悠久,姓氏众多,各个姓氏间却有着纵横交错或远或近的姻亲关系,虽然不同姓氏字辈不同,相互间却有着较为严格的辈分对应关系,同姓不婚,异姓结亲一般也不能差辈。按照这层关系我们父母称其哥嫂,我们就只能称呼他们“大娘大爷”。
据大律刘氏碑文记载,大律村于隋唐立村,因“大”“吕”二姓最早迁居,故取二姓合称“大吕”为村名,至今还有大家林吕家林旧址,元代以前碑刻载村名为“大吕”。因本地方言“吕”“陆”“律”同音“lu”,故明代方志记作“大陆”,至清康熙年间方志载为“大律”。如果没有吕姓,可能就没有今天邹东的大律村,至少村名不会称大律。
虽然吕姓对大律村的起源很重要,但不知从何时起吕姓在大律却不断走向衰落。清代还有木匠吕万成参与重修大王庙,至国初,大律吕姓男丁仅剩年迈的吕庆连大爷一人。
吕庆连大爷长得瘦小,当时须发皆白已经苍老,不用参加集体劳动,偶尔见他挑着破旧的货郎挑子,手里拿着货郎鼓下乡,才知他早年是货郎。庆连大娘则因为手和脚都有残疾,虽然相对年轻,也不能参加集体劳动,只是偶尔参加摘花生。两人一老一残,勉强相依为命。
一到寒露季节,东乡山区陆续开始刨地瓜。上午全队劳力会战刨地瓜,会计在地头拨着算盘造分配方案,下午开始用大秤称着将刨完的地瓜按户分开。那秤杆又长又粗像锨把,秤砣很大有好几斤。每户摊的地瓜都单独一堆,会计用个纸条写清户名斤数,用土块压在地瓜堆上。
等到全部分完,太阳也已落下,社员就可陆续认领攃自己的瓜干了。此时,各家各户老婆孩子,连同放了学的学生纷纷担筐撅篓,带着擦盘马灯,各就各位,青壮年擦,老人孩子摆,不大会,各家各户就都各自摆出一大片白花花的地瓜干。夜幕降临,看上去洁白洁白,像摆满地的白花花的银元,闪烁着银光。难怪有老人将摆瓜干和拾瓜干称为摆银元和拾银元。实际上瓜干不值钱,营养也匮乏,社员年复一年地种地瓜,吃地瓜,却总是穷得食不果腹,衣不遮体。
由于白天集体干活,分得的地瓜大多都是晚上擦,各村如此。夜幕降临,天地模糊,擦地瓜的“嚓嚓”声,还有各坡的灯火连着天上的星星,甚是壮观。
擦地瓜的声音也很有意思,青壮年擦的风驰电掣,跟着数都跟不上,而没劳力的户,只好由老人擦,庆连大爷家就是由庆连大娘擦,庆连大爷摆。他们动作迟慢“咔——嚓,咔——嚓”地令人心焦。虽然摊的地瓜堆很小,似乎总是最后擦完。
印象中,他老两口每次都会吵架。开始庆连大娘擦,庆连大爷摆,似乎风平浪静。但很快,随着庆连大娘慢慢的有节奏的擦地瓜声,一旁穿着旧袍子摆瓜干的庆连大爷便翻起了陈芝麻烂谷子。
“奶奶的,人家给我说后婚娘们我不要,非要黄花大闺女。奶奶的,谁知道娶了不生养!……”
庆连大娘开始不理,庆连大爷嘟噜时间长了,就不耐烦地呛一句:“你还擦呗!不干回家!”老两口开始针尖对麦芒,最终闹得不欢而散。庆连大娘生气丢下不干了,勾着手划拉着脚,慢慢回家,剩下庆连大爷一个人继续自言自语唠叨着干。幸好本队有他一个亲戚,每次擦完自己的,都来帮他,不然庆连大爷得忙到第二天。
对于无儿无女,庆连大爷一直心有不甘。他曾在烧峪村相对近支的同族,过继过一个侄子来䞍受自己的家业,以期实现吕氏在大律的延续。无奈那个侄子来看了他一趟,就没有再来。有人传说是因为那人来时穿着塑料凉鞋,庆连大爷居然愚昧地交代人家:“留着冬天穿了嚓雪!”我想这不应该是关键,关键的是庆连大爷的“家业”可能不足以勾起人家趋之若鹜的欲望。这件事让我觉得,吕姓人丁稀少,并非仅仅像庆连大爷无儿无女所致,主要的原因还是本村吕姓人大多可能是屡屡外迁所致,烧峪村吕姓或许就是大律吕姓外迁支脉。吕姓唐代即在大律居住,千百年来肯定频繁迁出,谁能说清今天各地吕姓不是大律吕姓分支呢!
庆连大爷是1974年病故的,活了七十多岁,那年月缺吃少穿,这个岁数算高寿。那时刚推行火化,不少人想不通,老人最怕火化,有的临咽气还嘱咐不让火化,也不知庆连大爷是否想通,咽气后,队里就派人用地排车拉着去火化了。火化回来,他的骨灰没人愿意搭手抱回他家,最终只得由队长将庆连大娘叫出来晃晃悠悠搬回去的。
大集体时,实行人七劳三的分配制度,劳动占的三成微不足道,一个棒劳力的饭量能顶几个老人孩子,越是劳力多的户,越是吃不上穿不上,日子很窘迫。他们自侃“家有劳力爷儿仨,不如添个小乜尕!
”印象中,那些孩子多的和庆连大娘这样的五保户,吃的穿的大多比劳力多的户好,庆连大娘家两人,虽也穿戴陈旧,但衣服从不见有补丁。这大概就是如今越是困难户,越是留恋大集体的原因吧?
后来文革结束,地里干活流行责任制,分配改为“人六劳四”,孩子多或五保户,分得的比例减少。再后来,土地分开,村民劳动积极性高涨,各家各户,日子一天比一天强,庆连大娘作为五保户,不能劳动,没有自己的土地,眼睁睁看着左邻右舍不断变富,自己只能指望着集体年复一年几乎没有改变的五保待遇。
庆连大娘过去有自己的小院,后来冲街,将院子占去了,只剩下两间东屋。别人都重新补划了宅基挪别处去了,她却仍然门朝大街住着那两间破旧的草房。随着年纪越来越大,没人愿意到他家串门,更没人注意她的生活吃住,她每天要做的就是吃过饭站在门前,呆呆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们,看着他们下地,看着他们收获,看着别人娶妻生子,生生不息。她自己要做的或许就是等待“哪一天”生命结束。每次回家,一上大街,准能见到庆连大娘在门前站着或坐着的单薄身影。甚至几十年后的今天,一走上大街脑子仍有她的影子。
有一年冬天,庆连大娘病得厉害,集体给他买了寿衣穿上,晚上需要有人看着,叫谁谁不干,病危中的庆连大娘,躺在铺上也不知作何感想。村干部最后找到四斜子哥,四斜子哥不讲究,勉强同意。
四斜子哥人长得矮小眼还斜愣,但运气还算不差。建国初,人们对战争充满恐惧,不少人找女婿就图个安稳,他老丈人认为,四斜子哥身材短小入伍不够高,加上眼斜瞄不准枪,没有应征打仗的风险,就把闺女许给了四哥,四斜子嫂年轻时婷婷玉立,一表人才。类似情况,在我们村还有,当时东沟崖张老头就甘当“落后”故意找了个瘸子做女婿。
时值隆冬,庆连大娘人过七十,连病加冻,奄奄一息,集体为她买了寿衣。四斜子哥夜间值班守着她,也被冻得够呛,凑近喊几声,庆连大娘也不吭声。四斜子哥摸拉着她的脸说:“老婶子呀,你看你一辈子没儿没女的,集体照顾的比有儿有女的都强,浑身上下一码新,跟个花媳妇似的,该合眼就合眼吧!”没想到庆连大娘这次居然没死,她像一盏风中摇曳的残灯,晃晃悠悠,硬是熬过了寒冬,迎来了春天,他的病竟奇迹般地好了,而且又活了好几年。
几年以后,听说庆连大娘忽然精神不振,像是又病了。好长时间,也没人操心为她看病,不见集体出面过问。有邻居议论,现在地都分开了,各家种各家的地,集体的事越来越没人管了,作为五保户的庆连大娘,该由谁来管呢?
那年的一天,我回家问起庆连大娘怎样了,母亲告诉我,庆连大娘都埋上了,我吃惊地说“死了!怎么死的?”母亲说:“喝酒醉死的。死前她把那年集体买的寿衣穿得板正的,个人买了一瓶酒喝了,躺铺上像睡觉一样就醉死了。好长时间不见开门,邻居喊不应,开门一看不知死多长时间了。”我感慨地说:“可怜!没儿没女,没人照料,估计连丧也没人发!也没东西发!草草火化了事。”我娘说:“发了,发得还算体面,就是缺个哭的!”我疑惑地说:“谁出的钱?”我娘说:“邻居整理她的东西,见有半缸面,里面放了一千块钱,一边还有十斤一桶花生油,用这些集体出面为她操办丧事,基本正好。”这是庆连大娘最后的、或许也是一生唯一的体面!
至此,吕氏在大律彻底划上了句号,只有吕家林偶尔被村民提起,它在村南山东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