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之生存及复杂

苏轼的面纱(四)

文/朱鸿

如何活下来

在考察苏轼生存能力的时候,我反复想到屈原。

屈原博闻强志,娴于辞令,有一套治理社会的办法,可惜受到嫉妒和排挤,先遭楚怀王放逐,后遭楚顷襄王放逐。湖泽相连,荒野漠漠。屈原怨愤冲天,忧患遍地,觅不得解脱之路,遂自绝汨罗江。

苏轼比屈原更坎坷,更屯蹇,但他却活了下来,究竟靠的是什么?

人生实难,没有解脱之路就会寻死的。

苏轼显然在千方百计地求得生存。也是在求得生存的过程中,苏轼的文章才越来越通神,越来越有启示。

苏轼喜欢形胜和史迹,每到贬谪之地,他便登临乎山,移趾乎水,以遣其闷,宽其怀。

苏轼也有雅兴收藏字画和奇石,这需要发现并鉴别,而且将永远处于期待之中。一个人对生活越是有兴趣,有热情,他就越是留恋生活。苏轼便属于这样的人。

苏轼的女人也温柔且坚韧地支持着他。他爱女人,女人也为他的魅力所吸引。苏轼和朝云既能肌肤相亲,又能灵魂相通,凡二十余年,确实是天赐之福。朝云西归,他便不再有女人,而朝云则成了他对女人的回念和向往。她也是苏轼的太阳,想到她总是一片光明。

苏轼的朋友很多,无处无时不得朋友的喜欢、尊敬和支持。这一点非常重要,尤其在倒霉的日子,它是一种可贵的抚勉与鼓励。

放逐儋州,他有朋友;放逐惠州,他也有朋友;放逐黄州,他当然有朋友。

黄州是一个偏远的小镇,不过太守徐大受钦佩苏轼,遂以礼遇之,一再邀请苏轼赴宴栖霞楼,并常请苏轼至他家吃饭。有蜀人王齐俞、王齐万兄弟住武昌,苏轼抽暇便走一走,见他们,往往也要留饮几天。陈慥也是蜀人,隐居黄州歧亭。他数晤苏轼,苏轼也数见陈慥,交流甚欢。陈慥的妻子嗓音高,苏轼曾经戏谑狮子吼。马梦得为他请得一片过去的营地,使苏轼栖而有屋,耕而有田,就基本上解决了生计问题。马梦得忠于苏轼,长期陪伴着苏轼。李常任职舒州,惦念苏轼,便至黄州探望。苏轼兴起,携李常往寒溪去游西山寺。王天麟坐船过长江而来,毛滂自筠州而来,都要谒苏轼。二十二岁的米芾,任职长沙,也至黄州谒苏轼。张舜民左迁郴州,绕道黄州,以会苏轼为幸。张怀民贬谪黄州,志同道合,遂不仅找张夜游承天寺,还为张所作的一个建筑题曰快哉亭。参寥是僧人,也是诗人,在杭州认识了苏轼。他来黄州看苏轼,并寓苏轼家一年之久。道士乔仝,足有百岁,也聚于苏轼家。朱寿昌是鄂州的太守,一再至黄州,送酒肉给苏轼。苏轼得旨,将离开黄州,朋友不舍,便纷至沓来地为其饯行。他们送苏轼到慈湖,再到九江。这种依依之情也太难得了。

不过苏轼得以生存的尖端武器应该是他的宗教信仰。

在苏轼的精神食谱里,儒家文化是一道主菜。它使苏轼的人生有了强大的动力,从而下山,出川,至京师参加进士考试,以踏上仕途。儒家文化给他的前脑注入了经邦济世的思想,也在他的后脑储存了立功扬名的理念。他积极地展示才能,希望得到重臣的延举和推荐,以使自己靠近皇帝。在有了一个职位并赖以尽忠之际,也难免竞争,难免遭遇嫉妒、排挤和攻击,难免受到伤害,甚至坐牢和流放。理想是跻身于三公九卿之列,执政于枢密州府之中,以布尧舜之俗,但结果却是贬谪,贬谪,再贬谪。怎么办?如何活下来?

好在苏轼有他的尖端武器,从而抵御人生的失败,这便是佛老之道。

苏轼颇具慧根,更有佛缘。他父母都拜佛,家里敬有十八罗汉像,自小便懂得供奉。

不过他喜欢佛经,是从任凤翔府签判开始的。有同事王澎,向他传播佛理,遂渐渐乐之,钻研之。

任杭州通判,苏轼巡行辖区,曾经宿无量院和灵隐寺,体验了僧人的生活。吴越一带的法师,他交往的有十分之九。他的儿子苏迨三岁还不会走路,甚为忧虑,便请辩才法师为其剃发,摩顶祝福。数日以后,苏迨就能走路了。这些都增加了苏轼对佛的感情。

落难黄州,岁月难熬,苏轼遂杜门谢客,学习释迦牟尼的教导。他还常常至安国寺,向佛上香,之后打坐,默默省察,以至物我两忘。

佛教认为,色不自有,虽色而空。既然四大皆空,那么是非、得失、毁誉或贵贱有什么区别呢?计较它有什么意义呢?苏轼慢慢得到解脱,从而视野为之开阔,胸襟为之旷达。人豪迈,文章也豪迈了。

佛理不仅给了苏轼生存的智慧,佛也做了他的神。放逐惠州,他过金山,入崇因禅院,喜逢观世音菩萨像新成,遂灵机一动,向佛上香,行礼,发愿:“吾如北归,必将再过此地,当为大士作颂。”从惠州至儋州,苦海无边,不过苏轼终于北归。他践其承诺,至崇因禅院,果为观世音菩萨作颂。

苏轼也从道教汲取生存之法,并奉行得矜矜兢兢。他懂得老子和庄子的哲学,清静无为,顺应自然,不以通而为荣,不以穷而为丑。他还感受像婴儿一样动止无心,像醉汉一样委曲随意,以获全生。在技术层面,苏轼禁食闭关,设炉炼丹,并坚持运气练功,调津咽液。

我以为,凡喜欢形胜与史迹,收藏字画及奇石,钟情于女人并为女人所温暖,或广受朋友之拥戴,固然有助苏轼的生存,不过这些都是他的常规武器。也许仅有常规武器是不够的,当然,苏轼也不止于常规武器。佛老显然是他的尖端武器,其兼而用之,才不致自绝。

可惜的是屈原,他缺少这些尖端武器。

在顺境,苏轼行孔子之道。在逆境,苏轼遵循佛老的原则。苏轼之生存,不亦瑰玮乎!

我沉默吧

在冬天,我赴四川眉山,瞻仰了苏轼的生地。在春天,我至河南郏县,徘徊于苏轼的墓地。我久浸于对他的征考之中,以获得一个关于苏轼的实质。难矣哉!

林语堂给苏轼的人生涂抹了浓厚的暖色,从而掩盖了苏轼之痛。苏轼也并没有完成什么突围,因为他临终的眼睛仍有惊恐。

我一直想用放大镜和显微镜看一看苏轼,以辨其瑕瑜。我无意给苏轼争一光,更不能给他减一彩。

宋文化对唐文化是一个继承,然而宋文化比唐文化多了理性思考,遂为发展。唐旷放,宋有境界。窃以为置苏轼于同列之中,他的境界不免逊于范仲淹,也弱于欧阳修,更输于张载。

苏轼虽然不失其时,遗憾拘于其地矣!他二十一岁出蜀,似乎已经带着几乎定局的世界观和价值观了。不过他横空现天,便为明星,并将永放光芒。

复杂寓于神奇之中,神奇包含了复杂。苏轼也太复杂了!他比我知道的要复杂十倍!

原载鸭绿江杂志2018 年1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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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朱鸿,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陕西省写作协会会长,陕西师范大学长安笔会中心主任。有30多种散文版本行世,具代表性的有《西楼红叶》《药叫黄连》《夹缝中的历史》《人生的爱与智》《关中是中国的院子》《长安是中国的心》等。作品录用于中学语文教科书和高职语文教科书,见诸语文试卷,入选百余种散文选集。获多种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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