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功(肆)

原创曾骞文创 请风停下来 今天
一人静 姬神 - 千年回廊

武功(肆)

 曾骞

刊报上倒是载了妇人的事,题名是,管见议治亡妇案。妇人的男人也无法追责,因为起先签了字。四大名医都是本地医协主事,有事也是医协来管。男人不知是错医,以为自己妻子命该如此。陈公礼见了刊报,当即提笔写了自己的所感,就投了过去。之前嵘涛已经劝过,公礼也就气和了些,措辞里也不再尖锐,因他也想起有前医所讲的,医误杀无罪论。前医说,有家属逼医甚急,医生只好附会妥协,听便用药,急着消除眼前表面,结果一来二去,害得人没了性命,也就是说,这是共犯结果,或是家属与病人本前世冤家,今不过借医杀之报了因果所还。公礼有这番思想,是几日前见了别人的黑狗,无故冲向前咬伤了一个卖青果的贩子,死死咬住不放,任凭他人冲水淋头,狗也不肯放开,咬的青果贩子血肉模糊。狗咬三世冤头,公礼见了直叹不假。嵘涛倒是问他,你何又信得那个贩子是狗的对头,凭据何在?公礼也说不上来,说了句都是祸福自在。

学校自从开办以后,还没有考试过。因为不知考或不考。徐伟不主张考,他觉得考试一事是僵化人的脑子。他说武帝救了孔子,将差不多被人踩得进了地下的儒家扯上了台面来,本是好事。只是后来延佑时,又拿来考试,到了明时,更搞坏了儒学。泰琛州附议说是,一旦再好的东西用来考试,就会走了模样。大家由是一致,觉得定期考试,倒不如日日作止,教育的目的一是授业,二是知理明道,三则是学有安止,要是成天大考小考,学生也就烤焦。心中焦虑,又何以得止。决不效仿西洋办学,考学生这个定题,那个定式。庄子的唯止能止众止,便是这个学校的初衷。于是,只设了一个离经辨志,二是敬业,三是博习亲师,四是论学取友。四条按照学生门类依次设法验断,不作统一的常科立第核考。该教的医技尽量教,道业上的事情,也就是这四门。徐伟的书法甚好,写了“超诣天真”,挂在庠序的堂梁。他的字画价格已越发低,只有又抽了时间外出教一些小孩习字,或是给客栈写一些灯笼的名字,或是帮大店抄写一些经文装裱挂壁点缀。这样多赚得了一些善款。

这样教,老师们辛苦起来。都是重在日常验证。学生们倒是反应不同,有的勤快,有的觉得学不到东西,自己走了。经费太少,陈公礼自己多是喝点薄粥,日日渐瘦。但也知道不时会吃点乳云一类。乳云,即是白稠的糜粥,养保了胃气。他是知道慎诗雷为何难找的。大凡一个行业,太出类拔萃,就离走投无路不远。因为人人当相攻击这个有能力的人,处处围堵,慎诗雷不会不清楚,于是这种医生每日看那么几人,便要去干点别的事情。或者干脆远游多时,大家也见不到。别人以为不务正业,不是专业。放低了攻击。公礼倒是一直迷惑于慎诗雷的一个案子。一个几岁男孩子,不能离开自己的村子,出了村便昏迷。看遍了医生,慎诗雷几帖药就治好。究竟怎么救的,外人不知。慎自己不写文字,不立言论。每个医家,都有自己的气质所在,召到的病人也就不同。慎诗雷杂病应手,常法治病也高级。公礼当时请来慎公,只要是能记下的案子都详细有录。有个案子他是历历在目。

月信很久不来的一位女人,卧在病床半年,腹部大起来,四肢肌肉却日日消了,走路需要搀扶。一次腹中大痛像绞碎,请不到医,便捱了一日,第二天自己不痛,变得胃口大开,比平时要多吃。往后便是如此。时痛时无痛。痛过后胃口比前要多。陈公礼与慎诗雷一同前去。右手的脉滑数。左手又是个弦强的脉。慎诗雷说,这是痛后之脉,不可尽信,拦住了要出方子的公礼。陈公礼当时是想以血积治。等了一天,那夜他们睡在报纸贴的泥墙间中,躺的是草席,凉飕飕。慎诗雷从包中取了薄毯,两人分了盖。出诊穷人家,不自带毛毯,晚上有时会冷得伤风。这种老道细致,让陈公礼佩服。第二天一大早,女人就痛得厉害,急来取脉,发现脉反是左右细软如丝。这时陈公礼才明白过来,昨日若是当作了血积强攻以下,真误了病人。虚实之辨,要不是慎公在,他觉自己是谨慎不足的。两人皆看了女人痛时的脉,都是欲绝之脉,与昨天的样子大相径庭。

此时慎公依然不肯出药。只说等等看。公礼倒是急,生怕病人危险。慎公说,不用急,要不了性命的,脉象变化无端,昨日与今日大不同,你又何以只凭今日脉定证,莫急莫急。这又让公礼觉得自己技薄,怎么一时草率,仅仅只以眼前的事来定结果。他觉得自己的观与止都不够。但也觉得,能够跟随慎公出诊,是莫大荣幸。一般的人,昨日见的,与今日见的,容易否了昨日,只凭今天,都是偏执。慎公并非不做其他,他等了等,临了上午,问着女人,是不痛会游动。女人答了是的。忽肚脐旁,忽肚脐下,或又变至左右胁下,总之没有一定。再取脉,那个欲绝的细丝又不见了,只见得时数时缓的象在。

慎公说,腹中有死胎在。非下血积,当下死胎。寒热皆是有,阴阳俱以在。公礼始知,若只下血积,当垮了人身,他当时是差点想用抵挡汤一试。但见了慎公的方子,又是赞叹。慎公给了一些药,先是有炮附子与干姜,加以桂心,还用了巴豆霜与麝香。其余药,是川乌、雷丸、桃仁、牛膝、枳实,与鹤虱。最后还有大黄,量大过所有药。马上加快地令药肆炼蜜为丸,药肆是“双印贵”,字号长久,守业有道,待客热忱。见了这个药方,知是急用,快制起来。只是慎公对女人与其家说,此药毒有,倍与其他普通常丸,但当无惧,药毒自攻内毒,不伤正气,我也会随证随衰,见好就收,再帮你调了善后。

女人说,本来就家穷维艰,难的生不如死,若是吃下死了便死了,全当解脱。女人说自己常易怀孕,家中已生了三男四女,这次痛病,月信延期太久,也未想自己是怀孕,倒是有医生说,胎气是好像见了,怕是怀胎,怀了也就等到时生,不便药石,我也就等着捱了这些月。可我也未全信,丈夫为家在码头苦差,早就累的不做房事,哪里会来胎的。慎公没有答,只说我们服药便是。听说这一事,周围的人都来了,闲言难免。慎公说,来了也好,只是大家不急污名妇人,等吃了药丸,清白自清。大家也不太能明白这些话,只是都知道这家男人回家很少,而且也在苦差里伤了双腿,命根受伤。只想看个新奇。说漏嘴的不是陈公礼与慎诗雷,是来照顾女人的邻居。听到医生的诊断,把话传了出去。

药丸服下没多久,腹中就开始有响动。咕咚接着啪啦。女人大叫好痛好痛。慎公说,再服一点,又亲自喂药。他把长衫掀到自己身后,露出一截黑色葛布的裤筒。女人额头是汗,牙齿咬着嘴唇咬得印痕深陷,鼻子翕开,热气喷手。药丸是又吃了一些。女人痛得实在厉害,没了力气,还说手掌热,要伸出被子外。慎公叫过公礼,你快摸一摸合谷脉。这一摸,合谷脉是大动,公礼转头看着慎公,不明所以,只说,这是要生了。于是,慎公当即半空里比划,写了一道符。口中碎念。

女人开始下来许多浆水,旁人取了盆来接。又下来两条墨绿怪鱼,有口有眼,角须分明。长有六七寸。尽在盆中的浆水里跳跃,吓得端盆的人屁股一坐,撒手将盆掉在地上。一条怪鱼被荡出盆外,也无人敢去拿起。鱼身都是粘液。它自己又跳腾回了盆里。陈公礼近前端详,见鱼无鳞,眼又凸出,试着用手戳过去,手感如戳着一只腐烂的苹果那种不堪。口中说,古人诚不我欺,古人书中所记这类还当真有。慎公忙着叫人去拿来绿豆,又从药箱里取了生甘草与银花。吩咐快煎。虽产了两条怪鱼,女人依然腹有痛楚,慎公说了,再服一些绿豆甘草银花汤水,毒自然尽去,至于鱼,会自化。果真两条怪鱼,跃然一番后,竟渐渐溶化在盆里,混在了浆水里。看客们见了新闻,添油加醋地到处说。

女人虽然有些腹痛,却明显好起来解脱不少,又喝了绿豆甘草银花,慢慢痛就停止。脉再看,是正常的不再变更无定的虚脉,要调理上几个月,补血养血一番。还要调理脾胃。用的药也不复杂,不贵不费。不到一月,女人已经可以下地挎篮子掐豆子。也算是复生回来。只是公礼揪住慎公要个答案。一是见慎公当时画了符,是真是假。二是,人肚子里怎么会生出怪鱼。慎诗雷也并不保守,说了给公礼。只是叫公礼先到空旷廊上打几拳。练哪种好。两人打了跌法。稍通习拳术的都知道打法。公礼个子不高,慎诗雷修长臂广,打前,只说,来看看兄的敏捷如何。相近离了不过尺把距离,站好,公礼沉于苦思已久,津液虚了点,肢节有些僵硬,先是自我练了几回龙游,展开了腋膺的气力,又自己搓了下心门,这些动作令慎诗雷笑话了么?当是没有的。慎公自己做了个扬手,两手向左右打出,肩臂平伸,手指向前,手心向下,接着变左足向左踏出平马,同时,双手脉门前后交叉,左外右内,四指向前,这是准备交手的起式。

陈公礼做了个双穿剑。双掌向外反转,掌心向里,相对在胸部,用四指向前穿出,嘴里发出了一声“嘶”。他说,敌人将到身,我要双手向上,左右一分,敌人便眼花了,眼一花,我则要着地挖你的金砖。慎公起步子,右足上步子,足尖向右横踏,同时左足上前踏出,马上就勾住了陈公礼的右足跟,慎公这是前垫步,还将双手从左往上,再向右一掠而下,把公礼的双眼抹了一遍,再是双手并起,手掌做了一个叉,托着公礼的下腭,慎公说:“要向上斜送,敌人自然向后跌倒。”陈公礼双手要去打慎公腋下,却被拿住,往回一推,全都打拍在神藏神封。慎公再说:“心太乱了,你心里还是放不下那个鱼吗?”

“当真有人肯不追问吗?”陈公礼松懈身体,也不想打了,少时学过的拳法,忘得也差不多。此时只想追究女人的那案子如何治的。又问:“当众画符,不像你平日的行事,我已一夜不睡,思量不了缘由,你的用药我是了解,组的方子,攻守在哪也是读得出,只是人生怪鱼,怪病治法有如巫,与常理不同,但奇法也不离正道,想问是可学可教?”慎诗雷说自己不懂画符,也承认有高手懂,也不是虚妄事,只是自己确实不懂。那日比划,嘴念碎词,也是装样子,为的是那个女人免遭旁人过多非议,旁人见不但服药,也念咒画符,要用奇法来治邪,便会相信女人没有外情苟且,只是中邪,首先就免去了女人贞节打击。说完,慎诗雷接着打了拳,不停,左手从腋下向前削出平伸,左足收回,左吊马,接着左手走了下势,用力地向右抄上,手掌平直竖着,五指并起,大鱼际快贴了胸口,接着右足旋转,足尖向左横踏,右足向前踏出了夹马,双手也变成了前后交叉,左手在内握拳,右手在外是掌。眼里神光放射,口里喊出一声,嘿咕,右足提起向右前一个横腿,灰尘飞起,阳光下他的耳朵透亮,也扫得周围暖风围绕。

“至于说鱼,不过坏肉与人身偏气合成,天下之大,何事不有呢,你我为医,总知正道,总守卫如常便是,你也毋需迷这些异常,我虽识得比你略好,但仍然一个草包,用的药也是苦研古人精华,你也不要太急,临事看病,见得识得不一定治得,治得好得又不一定讲得出真的深理,这一回我看是自己侥幸,天公助我,我也只能说这番草包话,倒是你,你深迷医学,来日方长,注意吃饭睡觉,别太耽误了身子。”慎诗雷边打着拳,边说一番恳话,陈公礼身上有些虚汗,背上感到一点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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