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大风

大 风
李杏斤突然就想到了风。想到了风,她那颗苍老的心竟激动起来。她用鼻子咝咝地吸气,然后把缺少牙齿的嘴巴噘成了一个小喇叭,然后用力吹气,发出呼呼的声音。而发出的异常的声音,让她感到快乐,让她的心一下子就好似变成了小姑娘的心,从生命里泛着嫩气和懵懂的意味,让她忽略了一切不美好的事儿,觉着一切都甜美。
心里的欢悦感到有些疲惫时,李杏斤又安静下来。安静下来,她发觉自己有些不正常了。不正常也是正常,对于一个八十多岁的、即将离开这个人世的老人来说,这世界上还能有什么是正常的呢?
李杏斤的妹妹不久前上吊死了。妹妹在她七十七岁的一个夏日黑夜里醒来,当她意识到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内心里空寂极了。她梦到了自己的老伴,老伴早就去了。她梦到老伴让她跟他走。他对她说,你看天这么热,热得你喘不过气来,你跟我走吧,阴间里凉快!她说,好啊,我跟你走。但是她还活着,走不成。她一急呢,就醒来了……
妹妹把自己的梦告诉李杏斤。不久,在一个夜里,她摸到自己的腰带,把腰带系到平日里挂柳条篮子的、揳进墙里的耙钉上,成一个圈,然后把脖子放了进去。她对自己狠了一次,终于可以摆脱喘不过气来的痛苦了。
李杏斤之所以想到风,并利用嘴巴制造风声,也许是因为她模糊地想到了妹妹的死。
她的三儿子叫她到自己家里去吃饭,看到她的不正常。
三儿子问,娘,你干啥哩?你噘着个嘴吹啥哩?
她不说话,她只是看了儿子一眼,继续噘着个嘴吹。
她的三儿子喊来大哥。
大哥说,娘,你这是怎么啦?谁惹你生气了吗?
她仍然不说话,仍然继续用嘴巴制造风声。
下午时,大儿子对老三说,给老二挂个电话吧,咱娘可能魔怔了。
二儿子在县公安局里上班,接到电话就骑着摩托车来了。
二儿子来的时候,李杏斤已经不再制造风声了。她好像是累了,躺在床上非常安静。
李杏斤的三个儿子在屋子里看着自己的母亲,两个儿媳妇,还有几个孙子、孙女在院子里。初秋的太阳照在泥土色的院子里,一派柔和的橘黄色。
那院子以及院子里的房子,是李杏斤和老伴修建的,已经有三四十年了。他们的三个儿子先后长大,成家立业,从那个院子里走出去,成了家,拥有了自己的院房。
老伴去世以后,三个儿子曾商量把母亲接到自己家里去,但是李杏斤说,她住惯了老屋子,谁家也不去。
老屋子的窗子像洗脸盆那么大,还用草纸糊上了,即便是在很亮的白天,房子里仍然显得很暗。如果关上门,就更暗了。
小房子里挂着七八个小篮子,有竹皮的,有柳条的,有玉米皮编的,有纸糊的,那七八个篮子里,各自盛着七零八碎的东西,有些也放糖果、炒豆、花生什么的。
李杏斤的孙子和孙女们最喜欢那些神秘的篮子了,他们总能从那些篮子里获得一些好吃好玩的东西。当然,那些好吃好玩的东西,是她专门为小孩子们准备的。
看到孙子、孙女们调皮玩耍,把这些吃食儿可心地放进嘴巴里咬嚼的样子,李杏斤的心便欢喜,脸上便浮现出慈爱的微笑。
事实上,李杏斤是在有意无意间通过那些小篮子,制造生活的神秘乐趣哩。她是一个好女人,一个极好极好的老人。她会做各种好吃的饭食,树上的槐花、榆钱儿、香椿芽儿,地里的灰灰菜、苦苦菜、马齿苋,河里的鱼和虾,到了她手中,下到锅灶里,都能变成馋人的饭菜,常常让孩子们直流口水。即便是成家立业了,虽然孙子、孙女们也都有自己的父亲、母亲,可他们还是会常常跑到奶奶的家里来,吃她做的饭食,听她说话。
李杏斤做了一辈子饭,在一九五八年,一辈子最为困难的日子里,她凭着对生活的爱意与神奇的想象,把许多东西变成了美味佳肴,甚至把许多看起来根本不能吃的东西,就像树皮、草根、地里的昆虫等,都变成了能吃的美味。
李杏斤对自己做饭的技能十分自信,那种自信来自于她对生命对大地的热爱与感悟。在孙子的想象中,奶奶像个魔术师。她向天空中一伸手,就可以获得鸽子。把鸽子放进围裙,再拿出来就可以变成一把绿莹莹的青菜。她向田地一伸手呢,就可以获得野兔,把野兔儿在围裙里藏一藏,再拿出来就可以变成一只肥胖的鸭子。
李杏斤的老伴去世以后,她的天空便灰暗了。
李杏斤和老伴的结合,是在另一个世纪,那时她还是个嫩生生的黄花姑娘。虽然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可他们相依相伴,一起生儿育女,油盐酱醋的生活,竟然是幸福美满呢,那种幸福美满,在感觉里,也如同那天地一样永恒呢。老伴虽然走了,可他仍然在她的心里,在她的生命里,让她有种虚无的实在感,让她感受到生命的重量。就像噘着嘴巴吹气,不也正是因为感受到那种生命里的重量了吗?
老伴儿走了以后,虽说还有孩子们,可李杏斤越来越感觉到自己不完全了。她不再是过去的那个她,她缺少了一些什么。另外,她老了,越来越老了,她的手和脚再也不像以前那样灵便了。
曾经,她的手是多么灵巧啊,每到过年过节的时候,每到村子里有红白喜事的时候,她便用那双灵巧的手,做出各种好看的糕点,剪出图案复杂的剪纸,羡慕死了许多大姑娘、小媳妇呢。
李杏斤的脚是裹过的,长不过三寸,可是她那小脚,带动着她瘦薄的身子骨,“格煎格煎”地走过许多路呢。虽说她没有出过远门,可一辈子走下来的路,至少也能把地球绕个圈儿了。
李杏斤老了,真的是老了。她的老伴去世了,她的老妹妹也去世了。她清楚他们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清楚他们像祖祖辈辈的老人一样,被埋进了泥土里。可是她又会觉得他们会像种子一样穿透泥土,像庄稼一样成长,在阳光和雨露里生长了翅膀,飞翔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她清楚自己也将会像他们一样。每当她这样想的时候,就有点儿不舍得离开。她假想的消失,变成另一种活法,但另一种活法却总让她心底没根儿。
过年过节的时候,李杏斤总是要给老天爷爷,给观音大士,给故去的人烧香烧宝。她暗暗祈祷着来生来世,祝愿着一家人能够和和美美,幸福圆满。
李杏斤给她的孙子描绘过她在天堂里的庭院。她说那是一个有着三重朱漆大门的深宅大院子,大院子里花影重重,鸟鸣啁啾,四季如春。她呢,在自家的院子里,她想走呢,就在那花红柳绿里、在莺歌燕舞中走动走动;想坐呢,就安逸地闭着眼睛坐在太师椅上,听听戏,唱唱曲儿,或者大声咳嗽几声,真是舒服自在啊。她相信自己会拥有那三重门的大院,因为她一辈子行善,一辈子吃苦,一辈子没做过啥亏心事儿,一辈子心境平平和和的,她不会落到地狱里,去受刀山火海的罪。
李杏斤的三个儿子走出了屋子。他们不约而同地都看了看天上的太阳。太阳正亮,他们从天上看不出什么,更看不出自己的娘为什么一反常态,变成了一个不正常的人。但是他们都有些感受到了一种生命的神奇和力量,不免心里有些毛毛草草的。但是他们正值壮年,还有许多人生的任务没有完成,强大的生活正在逼迫他们,让他们没有心思、也来不及细细思考生命的问题。
老二摸出一支烟来,递给了老大一支,然后又丢给了老三一支,自己也抽出一支,点燃。兄弟三个在院子里默默抽烟。
过了一会儿,老大说,我看,咱娘怕不是不中用了。
老三说,要不送到县医院里让医生瞧瞧吧!
老二说,看上去也不像是生病,再等等看。
老大的媳妇这时走过来说,你们看咱娘是不是中了邪?
老三的媳妇也走过来,看了她一眼说,嫂子,你就是迷信。咱娘昨天还好好的,能吃能喝,咋就会中了邪?
李杏斤在屋子里,听见儿子和儿媳们的对话,有些莫名其妙地快活。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正在变化,正在变成另一个人。她变得有点儿像小姑娘,又有点儿像个老妖精。她感到自己处在那正与邪之间。她需要表达,于是她又要发出声音。
她发出声——啊呜!
像猫叫!
在院子里的孩子们吃了一惊,又都回到屋里。
李杏斤又不出声了,她闭上了眼睛,像是装死。
三儿媳妇用手背,放到李杏斤布满皱纹的额头上,感到有温度,然后又放到鼻子上,感觉到有气息。联想到婆婆刚才的一声怪叫,她有些想笑,便就笑了。
老大的媳妇剜了她一眼,怕惊了神灵,让她不要笑。
三儿媳妇却不在意地说,哎哟,咱们这个娘啊,老了老了,又像个小孩子似的……二哥,你在城里,你的话娘最喜听,你问问她哪儿不如意了才作怪?
老二没理会老三的媳妇。
老二在娘的床头上坐了下来,看着娘的脸,发呆。他或许在回忆过去,他小的时候,他的母亲还年轻的时候。过去一幕幕的,就像白驹过隙一样,在他的脑海中一闪一闪地通过,母亲的形象鲜明,然后又黯淡,在他的脑中、心里,形成一幅幅抽象的画卷。
老三用手也摸了摸母亲的额头,突然有些吃惊地说,烫!
老三看了老二一眼,老二也用手摸摸,沉吟着说,是不是发烧,给烧魔怔了?
李杏斤的耳朵不聋,她那时的心里跟明镜似的——她知道自己没发烧,她的头脑里刚刚刮过一场大风,那大风嗖嗖的,夹杂着几十年的日月和生活的内容,夹杂着她生命燃烧过后灰烬般的过往,呼呼地吹过去,摩擦生热,能不烫嘛!
老三的女儿胖胖,叫来了村医娃娃。娃娃用手摸摸李杏斤的额头,然后把温度计放在她的腋下,又用听诊器听了听她的心跳。听了一会儿,娃娃说,正常啊!抽出温度计,甩了甩看,也正常。娃娃说,一切正常,不像是有病。
既然医生都说没有病,大家就都松了一口气。
李杏斤制造风声的第二天,又正常了。说正常,与往日却又有些不一样。往日里,李杏斤没事儿的时候,总爱与孩子们在一起说话。有时候也会跑到大儿媳妇或三儿媳妇家里,帮着做点家务活。再不就与村子里的老头老妈妈们,在一起聊聊天地。那次不正常以后,她安静了许多,有时待在暗淡的屋子里,会待上很久。有时她也跑到太阳地里去,照样待上很久。倘是有人跟她说话,她的脸上,表情不再像以前那样丰富。敏感的人,在瞬间会感受到她的面皮底下,藏着冰一样的东西。
树叶在深秋时分,纷纷,纷纷落下;树们,一棵棵,一棵棵变得爽朗了。枝条儿刺向灰蒙蒙的苍穹。大地上到处是落叶,落叶被风吹着,沙沙地移动着。地里的庄稼被放倒了,大地被机器拉着的犁翻开了,湿润的泥土散发出清淡的香甜味道。那种味道被耙平,被整理,像微波荡漾的水面一样,轻轻笼罩着地面,似乎在期待着种子。把种子播进土地里,麦苗儿不久就钻出来了,嫩绿,淡绿,绿莹莹的,满地都是。
冬天,快到了。北风,也就要吹过来了。生命力正盛的人们,大人和小孩子们,都不太把冬天放在心上,他们继续着他们的活动。小孩子们上学,或者玩耍。大人们做生意,或者闲着。老人们则在冬天里显得有些脆弱起来,他们担心自己熬不过冬天。在冬天里,有多少小虫、小花、小草都要死去呢?这难道不是暗示着天地生命的定律和无常吗?
大儿子和三儿子把老二从县城里叫来,商量他们的娘怎么过冬。
老大说,不能让娘再一个人住了,晚上有个什么事,没个人照应。
老三说,是是是,咱们得想个办法。
老二说,你们说怎么办咱就怎么办吧!
商量的结果是,老二在县城里,两口子都有工作,照顾老人不方便。老人可能也不习惯离开家乡,这样就由老大和老三,轮流照顾他们的母亲。
第一个月,母亲是在老大家过的。
第二个月就到了冬天。
每一年冬天结冰前都要刮一场大风,那场大风吹着尖锐的呼啸,呼啸里似乎夹杂着灰色的、带着白刃的镰刀,随时随地的就要砍断一些东西的样子。
在冬天到来之前,李杏斤就无数次想到了风,想到风中飞扬的一些事物。那些事物都是什么呢?从能记起的小时候起,到出嫁,到生儿育女,到生活中点点滴滴的一切会牵动着人的思想情感的事情,都是事物,她一生的酸甜苦辣,一生的喜怒哀乐的体验和经历,都归结到她生命里的事物里。她是个有心的人,是个有爱的人,所以她想得很累,那种累似乎在积蓄一种莫名的力量。
李杏斤在床上躺了足足有半个多月,不见少吃少喝,却不见她起床解手。在一个刮起风的下午,她突然想要起床了。
三儿媳妇劝她说,娘啊,你就别起床啦,你起来想干啥哩?你看看天那么冷的,还刮着风哩,不信你仔细听听,嗖嗖的!
李杏斤小声说,我,我觉着我的腿可能不中用了,我得下床走走,活动活动。
三儿媳妇说,我让您不要下床,可是您偏要下,要是感冒了咋办?
李杏斤不想再说,她硬是从床上坐起身来,摸到盖在被子下面的衣服。
三儿媳妇见她决意要起,便动手帮她穿衣服。李杏斤的衣服是黑色的宽大的粗布棉衣,在那时的乡下,老人们习惯那些粗布做成的衣服。李杏斤让三儿媳妇用布带帮着裹上细细的小腿,就要走出去。
三儿媳妇说,您老就在屋子里走动走动吧,您看,您说您的腿不中用了,这不是好好的吗?可不能到外面去啊,到外面就被风吹走了。您看您瘦得和纸扎的人似的,不听话果真就会被大风吹走了哩!
李杏斤没有听话,她拄上拐棍,把头探到了屋外。她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毛绒帽子,帽子未能盖严她几乎全白了的头发。她的布满皱褶的脸感觉到了风,冷风似乎激发了她心里的想象,她的生命里就像充满了空气似的,让她产生了一种想要飞翔的冲动。她尖尖的小脚迈出了门槛,三儿媳妇那么胖,那么有力的一个人,竟然有些拉不动她了。
李杏斤兴奋得有些皱纹都绽放开了,她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似乎还放出了光芒,她大声地说唱,完全忘记了三儿媳妇的存在,世间万物的存在。
三儿媳妇说,娘啊,我的个娘,您到底想要干啥去?我看您是老糊涂啦……
李杏斤一边挣扎着,一边向前走。她说,风啊,哟嘿,大风啊,哟嘿……
三儿媳妇有些急了,她说,我的个老祖奶奶啊,您想干啥去?您看看我,我都拉不住您了哩!
李杏斤的脸上浮现出顽强坚定的笑,皱纹似乎也一个个都变得饱满了,她的身子倾向前方,一只手也向前伸展着,双腿用力地蹬着地面。她的心里似乎在笑三儿媳妇傻哩,她心下想,嘿,你拉不住我,怎么能拉得住我哩,我可是到了岁数了啊!
李杏斤的手,胳膊,她的腰,她的腿,她的尖尖的小脚,她的全身都充满了力量,她在三儿媳妇的搀扶下顶着大风继续向前走着。出了院门,走在村街上,村子里的有些人看到她们,都觉得有些惊异。李杏斤就那么向前走着,就好像前面有什么在等着她,她非要去一样。三儿媳妇本是个有些愚笨的人,在那时也感受到她婆婆生命中的那份力量了。她又急又气,眼泪哗地从眼里落下来。后来她们走到了田地里,在绿莹莹的小麦地里走着。村子里有不少人得到消息,纷纷赶过来,希望能出一把力,把李杏斤带回家里去。倒是三儿媳妇对众人说,俺娘劲儿大,就由着她吧!
风很大,呼呼的,似乎越来越大,大风刮断了一些树木的枯枝,吹得刺向苍穹的树枝子们呜呜作响。天是阴沉的,似乎很快就要落下一场雪来。
李杏斤的灵魂被大风吹走了,只留下了身体。雪花飘落下来了,在大风中斜斜地,纷纷扑到大地上。好像只一会儿,地面上就全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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