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娃的月亮
围绕着大昭寺修建的那条环形街道叫八廓街。
八廓街人很多，每天都有四面八方的人来到这儿，他们中的一些人会在大昭寺前那被身体磨得发亮的石板上，磕三步等身的长头。
八廓街上有许多商店，摊贩也聚集在街道两边，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兜售着他们的商品，一天到晚都很热闹。
有一个叫达娃的人已经是非常熟悉那条街道了。
有个叫吉玛一直在八廓街上卖东西。
三年前，才二十五岁的达娃把从县城带到拉萨的几张羊皮脱手后，到街上去闲逛。他想到那光滑的石板，也想着去大昭寺的门前磕几个等身长头，为自己杀死的羊祈祷，希望那些羊不要记恨他。
达娃学着别人磕完了等身长头，继续在街上转悠，后来他在卖唐卡的商店里看到了吉玛。
看到吉玛，说来也奇怪，他觉得吉玛就像一轮皎洁的月亮在自己的心里升起来了。
达娃还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让他如此心动的女人呢，当时他就傻傻地站定了。
他的身后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人群都觉得他像一棵不该长在路上的树一样，站在当街，呆头呆脑的。因为达娃生得太过高大了，个子足足有一米九，而且他又是个大块头，因此有好多人都因为好奇回过头来看着他。
人们抬起头来看他，达娃那张被太阳晒得红红的脸失了神，让人觉得象是有块石头悬在了半空中。
有这样感受的人也是有着不一般的敏感的。可谁也不曾想到，达娃因为见着了吉玛就爱上了她，而且那时候吉玛还在自己的店里呢。
店里可不像当街那么明亮。
不过，爱情是神奇的，就好像有人在捉弄他一样，让达娃相信自己看到的吉玛就是自己的过去与未来。
发呆的达娃不小心被人撞了一下，他这才回过神儿来。
达娃低下头看脚跟，然后又茫然地把目光投向人群，有一点儿想要逃走的感觉，最终却还是把目光锁定在吉玛的身上。
即使远远看上去，吉玛的那张脸，也很象是月亮啊。
那张银盆一样的大脸，一对眼睛就像那两颗星星闪闪发光。
达娃走到吉玛的商店门口，准备抬脚迈进吉玛的商店，可又觉得太快了。他担心有什么事儿还没有想清楚会把事情弄砸了，再说他还不知道自己要对吉玛说些什么。
后来达娃离开店，蹲在店门旁的墙根下想法儿。
吉玛在商店里忙碌时，达娃摸出了怀里的鼻烟壶，倒了一些在手掌心，然后用鼻子吸了一下。
“啊——啾！”
达娃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喷嚏，感觉好运要来了。
后来，达娃觉得自己需要点儿酒壮胆量，于是他买了两瓶啤酒。只一会儿便仰着脖子喝光了。
吸了鼻烟，喝了啤酒，达娃从墙根下站了起来，又到店门口看吉玛。
后来达娃就走进去了。
虽然达娃不需要唐卡，但买唐卡倒是个可以和吉玛接近的理由。达娃想好了，自己的脸上要带着笑容。
为什么在发现自己爱着的人的时候，自己的心会变软了？要说人的感觉是奇怪的，这一点也不假。
一个人真正爱上另一个人的时候，就可能会有那样的感觉。
每走近吉玛一步，达娃便觉得自己就更加确定吉玛是真的，吉玛就是他用一生来爱的女人了。
当他们面对面的时候，达娃在心里已经肯定了，自己要爱的人正是吉玛。
吉玛比达娃在房门外还没有看清楚的时候更漂亮。
达娃恨不得用十双眼睛去看，十颗心去感受。
吉玛怎么漂亮呢，说起来，她的眉里眼里有着说不出来的俏与美，她浑身上下哪儿都好看。
吉玛的脸上是挂着笑容的，达娃看见吉玛的笑容，只一眼心儿就醉了，那种醉的感觉，比他喝掉二十瓶啤酒还要厉害。
听到吉玛的声音，达娃觉得吉玛的嗓子甜甜的，比上等的酥油糖茶还要甜。
如果说吉玛说话就像唱歌儿，可是在达娃看来，再动听的歌儿也比不过吉玛的声音好听。
不管外面的太阳有多亮，达娃的夜晚已经来临了，他觉得吉玛就是他的月亮。
“我叫达娃，”达娃说，然后又羞涩地补充了一句，“羊贩子达娃。”
吉玛朝着头顶快要碰到房顶的达娃笑了一下，觉得他就像个传说来到了自己面前。她当时心里想，这不是格萨尔王转世下凡吧！
吉玛说：“噢，达娃？羊贩子达娃？”
“是啊，我是羊贩子达娃，你这儿的唐卡真好看啊！”
“好看呀，你就随便看吧。”
达娃用手指了一张唐卡，吉玛拿给他。
为了显示自己是个大气的男子汉，达娃也没有多说话就很爽快地掏钱买了下来，价格也没有讲。
买下唐卡的达娃又站了一会儿，可再也想不出再多待一会儿的理由了。那时候的达娃，脸上就像被火烤了一般，心也快要跳到嘴巴里了。
那么高大的一个人，真是没出息。达娃责备着自己，走了出来。
外面的阳光真亮，可他的心却亮堂不起来。
那一天，达娃借口买唐卡前后有三次去了吉玛的店，最后一次把身上的钱都花光了。他觉得自己可真够傻的，可是他又没有更好的办法来接近吉玛。
当然，吉玛是记住了达娃的，她觉得达娃这个人很奇怪。
达娃手里拎着买来的唐卡，连回家的车费都没有了。
要是找熟悉的人也是可以借到钱的，可是达娃不想回。
他徘徊在吉玛的店门口，一颗心就像火把一样烧得他难受。
怎么办呢，不能总是这样下去吧？既然是男子汉，脸皮就应该厚一点儿。
想到这儿，达娃用唐卡换了一些酒，又一瓶一瓶地喝光了。这时已真正是晚上了，他凭着酒劲儿再次来到吉玛的店里。
达娃有点儿东倒西歪，站不大稳当，让吉玛觉得自己的商店也在摇晃了。
“达娃，”吉玛已经知道达娃的名字了，她说，“你还想要唐卡吗？”
达娃把自己的胸脯拍得很响，粗声粗气地说：“我不想要再买唐卡了，可是还想来你这儿看看你。”
“你看你，喝醉了，就要关门了，你快点回家吧！”
达娃实在是醉得太厉害了，后来他像一面墙一样倒在了低上。
吉玛的男人来了，蹲下身子来摇着达娃，达娃被他摇醒了，送到了店门外。
那一晚，达娃就在店门外睡了。
第二天达娃睡醒的时候，八廓街上已经有不少人了。
他拍拍自己的脑袋，想到自己昨天有可能是喝多了。接着他又想到了吉玛，也想到吉玛可能是别的男人的女人了，一时没有了什么主意。
后来，达娃决定先回家。
达娃的家离拉萨市坐车有一天的路程，不过，要是他肯翻过几座山的话，路会显得近一些。
回到家里，达娃再也无心做任何事情了。
他的阿爸买来的羊都等着他来动手杀，可他看着那一只只羊，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去杀了。
“你这是怎么了？”达娃的阿爸发现了儿子的不正常，就问他。
达娃说自己喜欢上了一个女人。又说，这个女人有可能已经是别的男人的妻子了。
达娃的阿爸和阿妈都不赞成儿子爱上有家的女人，因此都反对。可是达娃却觉得，越是有人反对，他越是急切地要再去拉萨，好像去得再晚一点儿，吉玛就不在哪儿了。
达娃又去拉萨了。
再次见到吉玛的时候，吉玛仍然朝着他笑，说话的声音仍然很甜。
达娃用与他的个头不大相称的，孩子一样的眼神望着吉玛，而他心里的话儿怎么也让他张不开嘴。
他不知该如何说话，只是望着吉玛，让吉玛觉得人不正常，因此她笑着笑着的脸就像月亮前飘过一层薄薄的云。
不过，吉玛说话的时候故意变得俏皮了，她说：“你这样看着我，我的脸上有奶酪吗？”
说着，吉玛还故意用手抹了一下。
达娃被逗得笑了，他觉得自己应该放松一些。
可是对女人说的俏皮话达娃半句也不会说，因此虽然想着自己要放松，可还是很紧张。
吉玛因为要忙着照顾生意，顾不上理他，达娃觉得自己老是站在那儿很无趣，因此只好又离开了。
达娃觉得自己需要想一个办法让吉玛知道自己的心意。
为了想办法，达娃在八廓街上走了一圈又一圈，他都觉得自己快要变成转经筒了。
后来，达娃从八廓街走了出去，在拉萨市的大街小巷转悠。
从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走回到八廓街，回到吉玛的店铺里。
达娃走过那么多地方，经过那么多人，也看见过很多长得好看的姑娘，可是那些姑娘都不如吉玛美。
达娃一次次回到八廓街，一次次在店外面看着店里的吉玛，他的心里虽然冲动得直想走过去拉着吉玛的手让她跟着自己走，可是又觉着吉玛是不会同意的。
达娃把拉萨市也转遍了，仍然没有想出好的办法。
他想要用自己的脚走更远的路，去一个陌生的地方。
说起来，达娃没有去过林芝，没有去过昌都，也没有去过日喀则，在后来的日子里，因为吉玛，那些地方他全都去过了。
那些被脚步走过的路告诉他，还有那些白天和夜晚告诉他，除了放手，他不会有更好的办法了。
那些被达娃走过的路，无限的风光都是敞开的，这也使达娃觉得自己心里的话儿也应该像风景一样敞开，想要对吉玛想说什么便说什么。
因此，当他最后一次来到吉玛的商店时，他准备把自己想对吉玛说的话儿全都倒出来。不过，到了商店门口他又改变了主意，就好像那个改变不是由他来作出的。
在那个有点儿阴的下午，达娃为壮胆又喝多了酒，他放开了喉咙唱起了歌。
虽然达娃歌唱得很一般，可是他走过的路，见过的风景都被他唱出来了。
达娃的歌声吸引了很多人，后来达娃觉得光唱歌儿还不行，于是他又跳起了踢踏舞，那舞跳得就像天上的云彩在翻滚。
说来也奇怪，没多久天竟然就下起了雨。
有很多人去躲雨了，也有一些人站在房檐下看着达娃。
吉玛在店里听着达娃唱歌，看着达娃跳舞，心里头很不是个味儿，她觉得再不理会达娃不行了，可是她又能对他说什么呢？
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达娃跳得很累了，而且在跳舞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真正快乐了起来，不再有那么多顾虑了。
后来，谁也没有想到，达娃冲进了吉玛的商店里，拉着吉玛的手就让吉玛跟自己走。
吉玛自然是不能那样就走的，结果，她被达娃拉到了街道上。
达娃说：“你看，天下雨了，我们走吧，走得远远的。”
“你疯了，下雨了，你要走到哪里去？”
达娃说：“我走过的路告诉我，你就像月亮在我心里，我们很久以前就认识了，你就是我想要寻找的人。”
吉玛跟着达娃走了几步，她倒是真的想要跟着达娃就这样走了，可是，她还是不能那样做。要是不管不顾地走了，店里的那些唐卡怎么办？自己的家怎么办？虽然天下雨，可是还是有很多人在看着他们呢。
吉玛对达娃说：“你放手，你放手，我不能跟你走。”
达娃仍然不放手，也不想说话了，只是使着劲儿让吉玛跟他走。
后来吉玛的男人来了，达娃只好松开了吉玛，自己一个人走了。
这一次，达娃要去更远的地方，来忘记吉玛，也忘记自己。
他上路了，一路上有阳光和月光的日子里，他变成了一个流浪汉。
他身上的衣服破了，有好心的女人为他缝补。
他想要吃东西的时候，也有好心的人为他送上吃的。
也有多情的女人喜欢高大的达娃，想把他留下过日子，可达娃想起吉玛，逃得像风一样快。
逃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再继续想着吉玛，他的眼泪会难过得流下来，就像还没有来得及说的千言万语落在地面上。
要走多远的路，才能忘记吉玛呢？
有很多次他又想要回到拉萨，甚至想着要和吉玛的男人好好谈一谈，但他又觉得这是不现实的。
他走过的那些新的路使他也想要让吉玛过上平静的日子，不想再打扰吉玛。
走吧，走路吧，只有不断地走路才能告别过去。
达娃明显地瘦了下来，因为瘦，他的个子也好像不如以前高了。
因为瘦，那野地里的风吹过来，似乎可以穿透胸膛了。
路上的石头被六神无主、心里失去了目标的达娃用脚踢过了。
路旁边的树被难过时的达娃当成吉玛抱过了。
那些像野兔和四脚蛇一样的小动物，也被装成开心的样子的达娃追逐过了。
达娃有时候会想起自己杀死过的那些羊，再想得远一点儿，他觉得自己是在现实中生活过的人，可他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走吧，走吧。”
一个声音老是这么对他说，催促着达娃走路。
达娃走过了很多地方。他的头发长了，胡子乱了。他在湖水中照见了自己的影子，又从那清清的湖水中看到远一些的，映在湖水中的山的影子。
不知为什么，达娃觉得死去是一个好办法。
想到死的时候他又觉得自己不该这么脆弱，因为他的心里虽然痛苦，可是想着吉玛的时候也有幸福的时候啊。
所有的伤害与烦恼，都是由自己的心生出来的。可是，该如何让自己的一颗心平静下来呢？
达娃想，不管自己是多么爱着吉玛，那样一个并不能爱自己的女人，也是不再值得想念的。
这么想的时候，他就开心一些，但那样的开心只一会儿，就又会让他更难过。
有一天，达娃来到了一个雪山环绕的地方。
那儿是岗仁布钦。
那时，达娃已走了三年的路，也可以说，因为在走路的过程中，那些路上的风景迷了他的心，使他已经忘记了自己回去的路。
不过，他心中的吉玛还是吉玛，他想忘也忘不了。
不仅忘不了，他还觉得自己走过的那些路，路上的那些风景，他爱着的吉玛也都走过和看过了。
达娃来到的那个地方，看不到村庄和牛羊，只有高大的雪山和满地的石头。
在那蓝色的天空下面，达娃觉得自己太累了，想要在地上躺上一会儿。
他躺了下来，感觉中雪山变得更高了，好像高高的山一直在生长，恨不得变成一对翅膀飞起来。
天也变得更蓝了，蓝得达娃的眼睛都闭不上。他勉强让自己闭上了眼睛，可是他又觉得吉玛像月亮一样升到了天上。
达娃特别想吸一鼻子烟末儿，可是鼻烟壶早就空了，丢了。
达娃抽动着鼻子，仿佛把整个天空都当成鼻烟壶了，他是想要吸一鼻子，让脑壳和心都被那烟末儿麻酥酥地醉一下。
曾经，他在想着吉玛的时候，整个儿吉玛就好像被他吸进了自己的鼻子里了。
酒袋子呢，也早就空了，达娃咽了一口唾液，想起过去喝过的青稞酒，啤酒，还有那像火一样烈的白酒，那被咽下的唾液勾起了他的酒瘾。
曾经，在他想吉玛想得难过或者想得高兴的时候，吉玛就好像变成酒被他喝下去了。
达娃的那双用牛皮做成的靴子，也已经磨破了，脚趾头露在了外面，沾满了尘土。
夜晚来了，达娃才真正安静下来，闭上了眼睛。
在那个陌生的地方，达娃躺在地上过了很久。
天渐渐地暗下来，气温渐渐冷了下来，一轮像玉一样的月亮升起来了。
达娃身上的衣服又破又少，肚子里也没有食物，他感到天和地好像变成了旋转的莲花，把他轻轻地包裹住了，而他则变成了一个婴儿。
有一段时间他感到自己的身体从地面上升起来，变成一股蓝色的烟雾，奔向了天空中的月亮，在月亮可以照见的思念中，吉玛是属于达娃的。
后来，达娃沉沉地睡着了，他在梦里找到了一个没有烦恼的地方，在那儿重新开始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