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乐（下）
四
蒲公英的来信使李子树的身体有了变化，是爱欲的腾起。他想给蒲公英打电话，虽说他们相互交换了手机号码，却还一直没有通过电话，就连短信也没有发过。他有几次想要打蒲公英的手机，但忍住了。他不知道怕什么。他在回信中向应了蒲公英的想象，也向她介绍了自己在深圳的生活和他所担心的一些事情。
——亲爱的蒲公英，读了你的来信，我失眠了。我一直想给你打个电话，但又怕听到你的声音，也怕你听到我的声音，仿佛我们的声音会透露各自的灵魂，而我们的灵魂像风、像雨、像雾一样难以捉摸和描述。它真诚而虚伪，纯粹且极端，容易让我们误解自己和别人，误解世界，因此我们不愿意显露和感受到它的存在，所以我们至今还没有通过电话。
——从你的信中我看到，你是一个真诚纯粹的人。你渴望我的出现，而这也正是我的渴望。你谈了你在县城中的生活，设想了我们的将来。你在爱着全世界，全人类，一切美好，因为你的灵魂一直在唱歌。是的，我相信正如你所说的，你的灵魂是这个世界最配得上我的灵魂的人了。我真得感谢你这么说——你拥有这种爱应该获得很多爱，但你在现实中却又是孤单寂寞，虽然你说那也正是你体验沉默且自我的生命中欢乐的需要。也许很多人都会有这样的感受，我也有。我会自我抚摸着我的身体，我会在深夜独自小声歌唱。
——我做着一份自己并不太喜欢的工作，无法完全按照意愿去生活。我在与你通信，与你相爱的同时，心里还有着一个过去我爱过的女人。另外如果我们建立了一种恋爱的关系，我是否该放弃我的工作去你在的县城，和你在一起生活？还是你放弃现在的工作，你的世界，来到我的身边？这些都是现实，有时候我们不愿越过那些现实，因为我们都活得自我，都有着自己内在的甚至是盲目的欢乐体验！
——我的心里仍然有以前女朋友的影子，甚至还在爱她。我在与你通信，对你说爱的时候，我的心里是有些不适的。不是说对不起她，而是我觉得自己不够纯粹。我现在真的不知道是不是还在爱着她，我也想过是不是应该由你的出现完全来取代她。这是复杂的，我们生活在复杂的人际关系中，生活在现实的世界。虽说我渴望纯粹，但我并不纯粹了。我渴望爱情，但我并不真正配拥有爱情了。
——当然，在现实中我学会了理解与包容，如果没有理解与包容可以说我寸步难行。在我试着去理解和包容这个世界和所有人的同时，我已经在悄悄地发生了变化，变得不再像以前的我，你想象中的我。现在我还是不够现实，也不够务实，因为我一直不是一个追求物质的人，因此注定我成不了富有的人。我现在的工作一个月只有六千左右，不算多也不算少，但这些钱我还要拿出一部分来用于房租和生活，每个月能存下来的钱并不多。这几年来存的钱加起来远远不够在深圳首付一套房子的。有时我看到城中那么多楼，那么多车，我就在想，在这个世界上有太多比我成功的人。
——我所具有的只是一种精神上的富有，但我所追求的精神上的富有还能保持多久呢？我不敢确定。尤其是想到与一个女人结婚，与她负担起生活责任时，我就会想，我一定要走那样的一条人人都在走的路吗？一个人为了得到爱，得到家庭的幸福，一定要牺牲掉自由，扑到水深火热的现实中吗？也许我不该抛出这么多问题，但有时我是悲观消极的，而在我给你写这封信的时候，正处在消极时刻。请你原谅我。
——我很想投入且不顾一切地去爱，但是我却想到了那许多现实问题！因为爱情美好，又是让人矛盾和迷惑的。你的来信，你的出现，让我感到自己真该去爱了——尤其是你的美，正是我所喜欢的那种美。你的微笑，以及你的忧郁气质都是我所喜欢的，但我仍然活在过去的感情中，生活在我的想象里。过去的种种合在一起在我的情感和思想深处在演奏着一场以欢乐为主题的交响曲。欢乐如同一朵花儿，它是在我孤独、忧愁、痛苦、消沉等情绪和思想的根叶的基础上盛开的……
——那场爱情使我有了变化，我缺少了爱的激情，甚至有时候感到生命中空寂得难受，偶尔还会有经生的念头。你所看到的，我写的童话已经写了五年时间。自从我的女朋友与我分后之后，我就开始写了，近两年时间我写得很少，尽管我很想把我的童话故事继续进行下去，但是我找不到写下去支撑点。你的出现使我有了写下去的力量，但有时又觉得我们的爱是不可靠的，是虚假的。
——你在信中说你想吻我，看着我的眼睛，一直看到我的心灵，我的灵魂，进入我的世界。你渴望脱光所有的衣服与我合在一起。是的，是的，我能够理解，这多么美好啊。我们渴望着整个世界的美好，希望用全部的自己融入其中，成为美好的部分。你至诚至真，敢于说出自己的想法，不担心我是一个世俗的男人，会嘲笑你、亵渎你。事实上有时候我会怀疑，会想到我们之间的爱是不是可靠的，我们相互通信的关系能保持多久。
——我经历过爱情，知道爱情美好，我也明白爱情是善变的，不可靠的！瞧，我说出这样的话，一定会让你失望了吧！我渴望远方，也正走向远方。所有的人都在走向远方，不管现在过着一种怎么样的生活，我们都属于未来。我们的心在远方，爱在远方，同时又在现实之中继续生活，必须面对一些现实的问题……
蒲公英收到李子树的信之后，觉得完全理解他，并能包容他的一些想法，包括他的过去。她对他的爱不是占有，而是她生命中的一种需要。不过李子树心里还有前女友，让她的多少还是有了一些说不出的难过。尽管她在心里也为他的坦诚，他拥有爱的女人感到高兴——仿佛因为他有着爱的人，自己也可以不必专情于他，有了理由去爱得更多一般。
蒲公英并没有急着给李子树回信，而是从家里走出去，买了两瓶啤酒，拿回到卧室喝了。喝了酒，照了照镜子，发现脸变得通红。她对着镜子笑了，觉得自己是美好的，这个世界也是美好的——只要有了足够的理解和包容，这个世界便会是美好的。她在想，是不是该给他打个电话？
尽管还没有想好要对他说什么，电话已经拨通了。
你好，我是……
噢，你是……
蒲公英听到李子树的声音时，心里也开始慌乱起来，不知道究竟为什么要打电话，打电话要说些什么。彼此停顿了几秒钟过后，蒲公英又客气地说，没有打扰你休息吧？
李子树说，没有，没有……
蒲公英感到有些尴尬，想经早些结束通话了，便说，我也没有什么事情。我就是想听听你的声音。我们还是写信吧，我一会就给你写回信，好吗？
李子树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便说，好，好的，早点休息啊！
挂了电话，蒲公英和李子树的情绪都有些说不出的沮丧。蒲公英后悔自己喝多了，给他打了电话，又不知说什么，显得自己很冒失。李子树也觉得自己太笨了，笨得连话都不会说。蒲公英的声在他的耳边响起的时，他明显感受到那是个陌生人的声音——那个声音有些沙哑，是他所认识的人当中，从来没有过的那种声音。
五
李子树守在电脑旁，一边和高欣然在MSN上聊天，一边在等着蒲公英的来信。
高欣然在美国芝加哥与李子树的时差是十四个小时。李子树与高欣然聊天，聊的是他与蒲公英的事情。高欣然并不看好他与蒲公英的网恋。
高欣然说，有这么一位漂亮、有才华的女人喜欢并爱着你，每天给你写情书，我为你高兴！我相信你们的爱是纯粹，理想的，但我比较现实，你要说世俗也成！在我心里，你一直是个傻瓜，当然是有些可爱的傻瓜，因此也只能有一个比你便傻的人才能来爱上你。不过我相信你们的爱也不会太长久，因为这种爱虚无飘渺，风花雪月，只能用来想象；因为你们都是理想主义，想要不食人间烟火，但毕竟你们要在现实中生活；你们在两地，谁也无法放弃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凑到一起；两个太相近的人也并不一定合适在一起。因此我敢肯定你们没有什么结果。没有结果是最好的，我相信你们也未必一定想要一个结果，对吧？
李子树说，是的，也未必一定要一个结果。我给她写信时说过你了，我说尽管我感受到她的那种纯粹、热烈的爱，也非常想要像她一样去爱，可我心里还有一个人，无法完全投入地与她通信，与她相爱。我想她也许未必真正在意我心里是不是有你，她只是喜欢我，感觉上爱上了我。给我写信是因为她孤独，需要爱一个人，我写的文字只是引发了她的爱。她的爱不是占有而是对抗自己，对抗一切的需要，是一种感受自己存在与别人的存在的一种需要。因为只有爱才能让人深刻地感受到在活着，活得有灵魂。她知道爱是什么，和我一样，只是我们想活得真实一些，纯粹一些。你活得比我们聪明，更加真实和自我。我爱着你，无法忘记你，事实上也许是在与现实中的一切较劲。
高欣然说，你较个什么劲儿啊，还不是傻的表现！
李子树说，这几年来我已经变了，我也试着去结识了一些女孩，和她们在一起过。你来深圳的时候，我所以会和你在一起，将来也会愿意和你在一起，那不仅仅是因为对你的爱，那或许也是一种自我的敞开，一种对未来的试探。我会想象你会和别人在一起。那对于你来说是私人的体验，一种选择，你愿意那样去活着我能有什么话说？我想人总有一死，人活一生应该是追求欢乐的过程。蒲公英让我清楚，只有真正的爱才使人活得纯粹，活得有意义，才可以使我们像星辰一样闪烁，有一些永恒的感觉！
高欣然说，我看你们傻到一块去了！
李子树说，我和她一样，会从心里祝愿一切，包括你在内的所有人。我们祝愿所有的人能够幸福快乐，祝愿所有人在经历人生的过程中会相信并明白什么叫爱。我们是有一些傻，因为我们不愿在意那些世俗的东西。尽管现实会让我们感到困惑，我们也会有一些不适，会通过写诗，写童话来逃避或者对抗现实，但我们又会感叹生活的美好，会因为爱着世界，爱着一些虚无而满足。她是多情的，是真实透明的，我想，如果不是必须要写信，要表达，她甚至不想要打搅我，因为那也是在打扰她自己，给她自己增添烦恼。
高欣然说，我赞同你的这些说法，但无法像你一样去生活。在这个时代两个不认识的人还写信，我傻啊。现实中有大把的人可以让你去爱、去经历、去想象、去生活，你的心，你的灵魂在代表着你的存在的同时，也浸染着这个世界上所有人的存在，所有事物的存在，谁也伟大高尚纯粹不了多少！
李子树说，当然，我和她都是那种愿意在精神上享受爱，享受自我，从而心甘情愿地忍受煎熬和痛苦的人。我们喜欢爱给我们带来的那种感受，以便使我们变得鲜活、生动或者可笑。
高欣然说，我有时会想你，知道想起你什么吗？我会想起你的纯粹，但那种纯粹仅仅是相对。我相信每个人都会有纯粹的时候，只是你强调了自己的纯粹，自己的特别。你也会有虚伪，在你想要与某个女人上床时，你未必首先想到的是爱情，但你又会用爱情的标准去衡量两性关系。大可不必把爱想象得那么神圣，高高在上。爱存在于每个小细节中，存在于我们生活的每个角落。我不想把爱搞得那么严肃，我会见到喜欢的男人就是想要他。你不要误会，我不会没有节制，如果说爱有一些永恒在里面的话，那正是我时常会想起你的原因。
李子树说，我理解你所说的，也不会去介意你和谁在一起了。在我的生命中，或者说在我的世界里，你存在过，成为了我生命的一部分。只要你愿意、你快乐、你幸福，我会祝福你。这不是虚伪和口是心非，我相信那就是爱。我也没有把爱看得神圣、高高在上。我也会与一些漂亮女子在一起，如果是有爱，那样在一起会让我感到幸福，那种幸福不仅仅是用感管刺激所能代替的，那是一种可以滋养灵魂的，使生命升华的欢乐。
高欣然说，祝你早日找到滋养灵魂，让生命得到升华的欢乐啊！
凌晨二点钟时，李子树的电脑右下角显示蒲公英的邮件来了。
蒲公英在信中说，亲爱的，给你打电话之前，我第一次喝了两瓶酒，我喝多了！我需要勇气，想确定一下自己，要不要在意你上封信中所谈到的你的现实，你是不是真的。说来有些好笑，有时我想象你只是我想象中的一个男人，我给你写信，而另一个我又给自己回信。世界真是阔大无边，如同我们的孤独，我们的心思一般奇妙得不可思议！
——总之，我的心有些乱了！不过，我还是想称呼你为亲爱的！当我敲出这三个字的时候，我同时也朝着窗外茫茫的夜晚轻轻说了这三个字，是的，是的，我还傻傻地叫了你的名字……我的泪水怎么就那么多呢？真是莫明其妙的眼泪。假如你在我身边多好，你一定会拥抱我，为我擦掉我眼中的泪水，不顾一切地亲吻我，要我……这是我的想象，我真傻，我一直那么傻，而你也是那么傻。你为什么要对我说你从前的女朋友呢？既然她选择了出国，选择了别的男人，你为什么还要爱着她呢？当然我全都理解，然而我即便是能够理解又如何去应对那种内心的现实呢？我们还是自私的，还是不够纯粹！
——亲爱的，亲爱的，我真想唱歌，我喝多了。我问我自己，我的心是不是痛了，嗯，是有一些，你这个坏蛋！不过好了，我不能让自己这么情绪化。说一说我们通话的感受吧。嗯，听到你的声音，有些陌生，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还是你的那些文字。我一直在想假如你没有一颗特别的心，有爱的心，欢乐的心，你就不会写出那么美好的童话故事，就无法感动我，让我爱上你，并因为爱上你感到快乐。因此从这方面来说，我是爱你的，没有错。
——我早说过，我爱你，每天给你写信，这是我的事情，你也可以不爱我，不给我写回信。我给你写信，因为我需要给谁写信。假如我有安徒生、卡尔维诺、里尔克这些我所喜欢的作家和诗人的信箱，我或许也会给他们写信，对他们说，我爱他们……我真的喝多了……我们或许真的不该通电话。在通电话的时候，我本来想跟你在电话里多说一些。事实上在我还没有想到该怎么说的时候，电话就已经拨通了。在接通电话的瞬间我觉得从自己的世界，从我们的世界，从爱的感觉中又回到了现实。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这无形中会破坏掉我们在彼此心中的印象，不过为了弥补这个过失，我决定明天坐飞机到深圳去看你。
——啊，去看你，去看你？这是真的吗？我只是爱着文字中的你啊，我们真的需要见面吗？你想要我来吗？如果你呼唤我，我想我会不顾一切地去见你的！我要拥有你，拥有爱！那怕只有一瞬间，像飞蛾扑火一般！
——其实，我从心里害怕见你，我怕见到你爱就没有了，消失了，我的心会死了。就算是死也要去见你。我是这么想的，是的，我希望我在酒劲消退之后不要再改变想法。如果顺利飞机会在明天晚上十一点多钟到，你会来飞机场接我吗？你会拥抱我吗？你会把我带到你住的地方吻我，要我吗？
——我要去见你，我要让你知道，爱情对于我们来说，不仅仅是发生在心里，还可以发生在现实之中。亲爱的，我的傻瓜，我这个大傻瓜明天就要和你见面了，我再也等不急了，我必须要见到你。
六
李子树把蒲公英的来信看了两遍，想，要不要她来呢？她来，或许他们会有一个新的开始，当然也有可能是结束。她会不会在深圳住下来，找一份工作，和他一起同居，然后结婚有个家庭。想到这些，他在心里甚至有些不希望蒲公英来。不过那时的李子树还是在心里爱上了蒲公英，他感受到的，她那种热烈的爱使他感动，他也愿意用自己真诚的爱来回应！但在他想要爱上的时候，却又感到有些好笑，有些难过。他不确定能不能像想象中那样爱上她。他相信爱有一种气味，是一种感觉，两个人需要面对面之后才能确定可不可以相爱！如果感到将来不能在一起他该不该要她？后来他想，如果她愿意，他将会与她合在一起，享受身体带给他们的欢乐和感动。
李子树关掉手机，躺在床上，用手抚摸着自己的身体。他感受到自己的欲望，那种欲望真实得不容他否认。那种欲望是美好和基于爱的吗？他想，是的，是这样的，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男女，所有男女之间的关系都是基于爱。既然人有了一颗有爱的心，就没有绝对单纯的欲望。欲望是纯粹的，包括受孕，生养都是纯粹的，是爱的体现！只是人在社会中有了自己各种各样的身份，有了各种各样的想法，爱与欲望，男人与女人之间的关系才在人的思想意识中不那么纯粹了。
有很多个夜晚，李子树会想着高欣然，想着一些异性自慰。以前他会感到羞愧，感到沮丧，甚至会感到肮脏，感到自己不配去虚构那些童话，写那些诗文。后来他想通了，觉得高欣然以及像高欣然一样的女人，不管她们选择怎么样的生活都未必一定是错误。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在爱着一切，也试图去理解和包容一切，包括对自己的理解与包容！
蒲公英通过他的文字爱上他，给他写信，两个人相互通信，这就是一种纯粹的爱。那怕那种通信的时间是短暂的，在现实世界中渐渐变成一种无奈与无力的行为，也是不可否认那个过程是纯粹有爱的。如果不是因为有爱，渴望爱，就不会有那种通信，也不会有心动，有触动灵魂的感受。
李子树想象着高欣然，想象着蒲公英的模样，抚摸着自己，最终让自己的欲望升腾之后又熄灭了。房间里一团黑，他感到有些疲惫，有些难过，甚至有一种空寂感，像风一样在吹拂着他的生命。
蒲公英几乎一夜未眠，她一大早起床，一边收拾行李，一边还在做着思想斗争，到底要不要去深圳？见面后两个人会怎么样？不过她最终还是背上了收拾好的包，去了客车站，坐客车去了昆明。她去的理由仿佛不再是为了两个人见面，而是为了她在信中答应了他，要去深圳看他。她甚至在抱怨自己昨天晚上喝多了酒，让自己说了过头的话！不过那时的她的确是想要见到李子树的，她也想要通过见面，确定一下两个人的关系。
到了昆明已经是下午了，她赶去机场，买了去深圳的飞机票。一个人坐在候机室里时，她的那种矛盾的心情才稍稍告一段落。接着，她的心里开始又有了一种难以抑制的激动，就好像她要去战场，而且还有可能战死，再也回不来了。想到就要见着李子树，蒲公英把手放在自己的心口，明显感到心跳得比平时猛烈了许多。她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在做了几个深呼吸之后发现不远处有买咖啡的地方，于是走过去买了一杯咖啡。
喝过咖啡，她镇定了一些，给李子树发了一条短信，说了航班以及到宝安机场的时间。李子树回复，他会提前去机场等她。
蒲公英收到李子树的短信，她想让自己变得轻松些，因此又给李子树发了一条短信——我好激动，一想到就要见到你，心就要快要跳胸膛了！
李子树回复说，我也是……
蒲公英觉得还是应该再试探一下，于是又给李子树发了一条短信说，我感到时间过得好慢，现在真想插上翅膀飞越千山万水，一下子飞到你身边。你在做什么呢？
李子树回复说，为了迎接你的大驾光临，我在打扫房间里的卫生！
蒲公英觉得他是真心希望让她来的，心里有些温暖的感觉，于是又发了一条短信说，你赔我聊聊天吧，等我到了我帮你打扫好吗？
你想聊些什么呢？
说真的，你想让我过去见你吗？
想！
七
蒲公英走出机场出口的时候，李子树一眼认出了她。蒲公英上身穿着一件枣红色的外套，下身穿着一件青色牛仔裤。她微笑着，一边用那双大眼睛搜寻着李子树，一边缓缓从人群中走来。李子树在看到蒲公英的那一刻起，觉得心里注入了一股热流，有一种爱的感觉，从他生命的内部升腾起来。他使劲地给蒲公英挥手，然后走过去帮她接过了行李。
蒲公英认出了李子树，看着他，如照片上看到的，和想象中的差距不大，使她有一种亲切熟悉的感觉，好似很久以前就认识他了。两个人默默一起走出机场，拦了一辆的士。上车后一起坐在了后排。
李子树觉得该主动一点，于是用手拉住了蒲公英的手！
她的手是温软的，因为紧张，还有点儿潮湿。
李子树微笑着，不时侧过身看一眼蒲公英。
蒲公英也笑着看他，后来把身体靠在李子树的肩膀上。
出租车到了，两个人下车。李子树带着蒲公英走在一片握手楼中间，后来上楼，打开房门，又关上了门。
蒲公英在沙发上坐下来，李子树靠在一张椅子上，两个人相互看着。有许多话都已经在信中说过了，见面反而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彼此看着，四目相对时，都笑了。笑的内容意味深长——他们见面了，坐在同一间房子里，是真实具体的他们，而不是相互写信的他们；他们相互喜欢，如同他们的想象；他们在一起没有过去，不知道将来，而现在他们还不确定该如何相处！笑，似乎可以抽象委婉地说明一切。
李子树给蒲公英倒了杯茶水，蒲公英说了声谢谢，揣着茶，看着茶，又看他。那一刻她会觉得自己在现实中永远是笨拙的，不知所措的。李子树看着她想说什么，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合适。两个相互喜欢的异性的现实，需要身体的接触才能打破。生命中的欲望，对美的拥有的渴求，会使他们模糊彼此的界限，一起拥有一个私密空间，共享欢乐！如果不能打破那种现实，只在各自的世界里，相互的交流会流于表面，甚至彼此都会以客气的、虚伪的方式交往，但显然他们都不想那样。
后来李子树说，我你在来信中引用了席勒的《欢乐颂》，后来我就去书店买了一本他的诗集，写得真好！他从书架上抽出席勒的诗集，选了一段开始读——欢乐就是坚强的发条，/使永恒的自然循环不息。/在世界的大钟里面，/欢乐是推动齿轮的动力。/她使蓓蕾开成鲜花，/她使太阳照耀天空，/望远镜看不到的天体，/她使它们在空间转动……从真理的光芒四射的镜面上，/欢乐对着探求者含笑相迎。/她给他指点殉教者的道路，/领他到美德的险峻的山顶。/在阳光闪烁的信仰的山头，/可以看到欢乐的大旗飘动，/就是从裂开的棺材缝里，/也见到她站在天使的合唱队中……
蒲公英笑着，从李子树的书中拿过书来，自己接着读——欢乐从酒杯中涌了出来；/饮了这金色的葡萄汁液，/吃人的人也变得温柔，/失望的人也添了勇气——/弟兄们，在巡酒的时光，/请你们离开座位，/让酒泡向着天空飞溅：/对善良的神灵举起酒杯……啊，写得真好，你这儿有酒吗，我突然想要喝点儿酒了！
李子树下楼买酒上来，两个人在房间内喝酒。似乎达成身体接触的目的需要一些酒精的刺激或者说借口。他们喝了一会儿，坐在了一起。李子树和蒲公英的脸都红了，他们拥抱在一起，脸与脸贴在一起。爱欲在心中，在彼此的身体里如同两条奔腾不息的河流，使他们渴望用吻融入对方，于是他们亲吻。唇与舌纠缠不休，呼与吸的气息相互交流，激发和点燃彼此生命的火焰。爱的确是存在的，爱在燃烧，使他们的生命感受到光与热，使他们感到在彼此无限地接近，仿佛在触摸永恒。那时他们不再是他们，而是像两只相小动物在贪婪地享用着美味佳肴。他们相互剥光对方的衣服，肉体与肉体纠缠不休，心与心相互吸纳，灵魂与灵魂相互侵袭。他们仿佛是因爱融为一体，并以此确定彼此在这苍茫人世间的存在关系！
那是美好的结合，整个过程，他们不仅仅是在享受身体的欢乐，也在享受精神上的欢乐。他们在否定人在世间的虚伪和痛苦，在无私地奉献自己，以拯救对方。比梦还要美好，比美好还要淋漓尽致。他们发出事后让他们回想起来会害羞的呻吟和吼叫，做着事后回想起来会让他们感到可笑的动作，一起飞升到欢乐的天堂，又一起坠落在地面上。安静下来时，他们感到一切都顺理成章，水到渠成，完美无缺。虽说消停下来后彼此还是有些尴尬，有些不好意思，那是因为他们无法判定他们的未来，多少有些预支或背弃了未来和世界的意思。
李子树说，你来深圳吧，和我在一起！话一出口，他觉得让蒲公英来深圳的说法还是有些虚假的成分，因为他那时并不确定她是不是想来，两个人在一起生活之后会怎么一种情形，而且他隐约感到彼此并不合适长久在一起生活。
蒲公英微笑着，看着他，觉得这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而两个人各有各自的孤独，各有各的方向。她喜欢他，爱着他，但却觉得他的提议并不符合他们的现实。因此她轻轻地摇了摇头说，不，我们并不需要在一起生活，因为我们注定会在彼此的远方。我们可以在各自的远方自由地爱着，相互思念，有时间也可以见面在一起。我们可以过各自的生活，你也可以去喜欢上别的女孩。我还会继续给你写信，就让我们保持通信吧，我想这样会更好，不是吗？
李子树试探地问，以后我们写信，是像朋友一样，还是像恋人一样？
蒲公英轻轻吻了一下李子树，像是安慰他，同时也在安慰自己。她笑着说，或许是像亲人，我觉得你就像我的一个亲人，我们在前世一定是认识的。
李子树也有那种感觉，而且他觉得蒲公英的话有道理。两个人相爱，为什么一定非要在一起呢？真正的爱未必就一定在现实之中，在现实之中，真正的爱也未必就能保持得长久。因此他说，谢谢你，谢谢你给我了我爱的感觉，你使我相信，我们生命中所具有的灵魂会使我感受到一些永恒！
蒲公英说，是啊，我们的灵魂里已经有了对方，会相互恋想，这便是一种永恒了，我也谢谢你！
李子树和蒲公英在他们私密的空间里，感受着彼此的世界，一次又一次地融为一体。融为一体，又重新来感受彼此的存在。过去和未来凝聚在他们共处的那三天时光里，他们感受到自由放纵的，自由的欢乐。
八
蒲公英回去后仍然与李子树保持着通信联系。李子树却一直不太习惯给她写回信。尤其是在两个人有了那种亲密接触后，他觉得该好好想一想他们的将来。虽然蒲公英早就说了，她想与他远远地爱着，但他却越来越觉得不想那样爱着，或者说他所认为的在远处的爱，应该是那种纯精神上的，宽泛的没有具体所指的，对美好的一切的爱。
在蒲公英离开大约一个月后，高欣然来深圳办画展，说不回去了。
那让李子树感到意外。他们又在一起了。
李子树和高欣然在一起，没有和蒲公英在一起时的那种激烈燃烧的感觉，似乎他们在一起不过是在相互安慰，相互需要。恰恰是那种久违了的平平淡淡的感受，让他感到舒服自在，甚至有了想要和她结婚的想法。他觉得应该去把握住她，让她属于自己，不能让她再离开。他觉得欢乐是人生命中一次次燃放的小小的火焰，没有必要太华丽，太强烈，太炫目。那个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不再像以前那样爱着高欣然了，他只是想从此安生的和她过日子。
李子树对高欣然说了，高欣然笑了。她觉得李子树的想法是可行的，那个时候她的妈妈也总是催她找男朋友，她也想结束自己的漂泊，收收自己的想法，让自己有一种属于一个男人的安稳。李子树看着高欣然，觉得她曾经是自己的，现在是自己的，在将来也有可能是自己的，而他也想要成为她的，他觉得自己对高欣然的爱像是在爱着人性的真实与复杂，爱着整个时代的纷纭变幻，爱着爱的一切可能。要想让那种爱落到实处，他必须得与她结婚。
高欣然存了一些钱，够她在深圳买一套房子的，于是买房子结婚成为他们人生规划中的一部分。而且，经过一段时间他们买了房子。李子树对蒲公英说了自己的情况，蒲公英回复了祝福他们，后从此就没有再给他写信。李子树想，不联系也好，既然他想要与高欣然步入婚姻的殿堂，高欣然也同意和他结婚——那么，他也不再适合与蒲公英保持联系了。李子树和高欣然结婚了，他感到自己过上正常人都在过的那种生活了，他不想再让自己的爱像没有根的浮萍，他想让自己的爱通过一个女人来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一年后，李子树写的童话被一位书商出版了。他觉得应该给蒲公英寄上一本。他没有她确切的通信地址，于是去了蒲公英的博客。为了逃避她，他有一段时间没有去她的博客。他看到了一张照片，照片上的蒲公英抱着一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孩子。
他的心里一惊，脑子里顿时嗡嗡得如同塞进了个马蜂窝。
九
李子树要想与高欣然离婚，那应该也是件不太难的事。问题是那时他打心里并不想要与她离，他想要和她在一起生活下去。那个时候，他越来越享受和高欣然在一起的如鱼得水的日子。他们两个人在一起既像朋友亲人，又像情人伴侣，彼此相互关心支持，相互理解包容，身心欢悦舒适。再说，即便是他和高欣然离婚，蒲公英也未必愿意和他在一起生活。不过，在确定那是他的孩子后，李子树还是去见了蒲公英。
是个女孩，孩子的眼睛特别像李子树，还不到一岁，尚不会跑，在李子树抱她的时候，她用那双乌溜溜的眼睛，盯着他直直地看，看得他的心一下子就软了、化了，湿漉漉的像被拎出水面的鱼。李子树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过，又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欢悦——他做爸爸了，这是他以前几乎想都没有想过的事情。在一个娇嫩的小生命面前，在他肉乎乎的小小的女儿面前，他觉得自己应该生活在她的身边，好好爱她，陪伴她成长。
李子树与蒲公英有了一次长谈，他责备蒲公英在怀孕后没有告诉他，问她有没有考虑过和他在一起生活——因为女儿，他在心里有了和她在一起生活的想法。蒲公英说自己在博客上发了照片目的是告诉他，她有了他的孩子。她说在一起的时候她想过有可能会怀孕可没想到真的就怀上了，她愿意有他的孩子，愿意和他在一起，但她喜欢那种远远的喜欢和爱着他的感觉，他不想让他和高欣然离婚。她觉得琐碎的现实生活有可能破坏两个人爱着的感觉，她认为心里有一个人，不一定要在他身边。她说自己对李子树的爱像阳光照过去，像雪花纷纷扬扬落满一地，而他不过是行走在阳光或雪花中的一位旅人。那种从远方开始的爱是存在的，因为李子树感觉到那种爱在持续地奔向他的内心，在影响着他，让他焦虑不安。
那天聊到深夜，他们还是睡在了一起。在那个小县城的宾馆里。他们彼此赤裸，从对方的身体上感受自己，感受彼此生命灵魂中的真实与模糊。他们通过身体进入彼此，相互证明和记忆对方的存在，要成为对方。他们从身体深处发出呻吟或尖叫，那种欢乐的声音似乎是从身体的碰撞中产生的神奇的火花，带着他们进入极乐，如醉如狂。但最终他们得回到自己，回到现实的世界。
李子树安静地躺在床上，感到灵魂像一条湿漉漉的腾空而去的龙，还没有真正回归身体。他的眼睛盯着天花板，不知有了什么感触，也不知何时眼里有了晶莹的泪水。
蒲公英靠过来望着他，用嘴唇把他的泪吸进嘴里。
那种淡淡的苦涩从口腔扩散开来，变成了雾状的东西弥漫在她的世界里，使她有了一种莫名的难过，又使她有着一种隐隐的满足感。
那种爱是真的，一个她所喜欢的男人对她的爱。
她也爱着他，那种爱使她想要再次发动他的身体，渴望让他沉浸在她肉体的欢乐中，彼此忘记一切！
（刊发于2016年《广州文艺》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