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信仰从何而来?

自人类诞生伊始,就不乏热衷于这个哲学基本问题的人士。基于近15 个世纪以来多名伟大思想家发起的研究,科学家终于给出了答案。究其原因,人类学、神经学和文化因素促使人类拥有信仰。

在蒂姆·伯顿(Tim Burton)执导的电影《大鱼》(Big Fish)中,主人公有这样一句哲理性台词:“谈论宗教是一种无礼的行为,你永远不知道你会冒犯谁!”

无论相信与否,必须承认,没有其他哪种概念能激发同样高涨的热情,以至于提起宗教似乎总是非常危险。

将神明看作一种文化元素,对其进行审视、比较、评价、批评,即便是合理的阐释,也会有人大喊:“这是亵渎!”承认神明无与伦比的影响力,证实它们对有信仰的文明和人群大有裨益,又会有人疾呼:“这是劝人信教!”

但是,宗教信仰仍值得一番探讨。无论在哪个时期、哪种文明、哪块大陆,信仰总能点燃人们的热情。“科学解释了过去只有信仰才能解开的谜团,使宗教情感越来越淡化。”哈佛大学人类进化生物学系教授约瑟夫·亨里奇(Joseph Henrich)表示。

那么,是否真的有必要明确指出我们所探讨的是哪个神?一千个人有一千种想法,但归根结底,它们是相似的。

“库尔特·哥德尔描述的形而上学的神与一神教的神非常相似。”德国柏林自由大学计算机科学系教授克里斯多夫·本茨穆勒(Christoph Benzmüller)指出。

不过,一神教和多神教的区别并不大。甚至有部分无神宗教也具有相似性,“那些不考虑'神’的宗教信条,比如'业’,它们的作用和神是相同的”,丹麦奥胡斯大学人类学家本杰明·格兰特·普利茨基(Benjamin Grant Purzycki)指出。中国哲学中的“道”也是如此,它可以被解释为“路”或者“至高无上”。

特殊关系

这一不可思议的概念统一了所有宗教,甚至超越了宗教本身。它的成功源自多方面因素,令人意外。

人类学表明,神明无疑是所有信仰他的社会的盟友。神经学指出,信仰激活大量的神经网络,能刺激整个大脑。心理学则认为,信仰非常独特,是人的意识中最震撼且最具进化力和传播力的。

正是在这样一个庞大的多学科背景下,本茨穆勒开始了他的研究:完美实体的概念并非来自想象,而是源于思维结构。在被形式化之前,“信仰”就已经存在,这完全合乎逻辑。

自此,对神明的讨论不再意味着否定或接受信仰,而是承认一种特殊的关系,证实一个人和一种观点的共存——后者的优势在整个共存关系存续期间永远存在。

最终,信仰基本上可以归结于生物学因素:从人类诞生到原始文明出现再到当下,这一关系建立在智人这一物种层面。人类生来就与信仰共存:无论有无实体,它的存在理应得到解释……

人类学因素:神创文明为古人所接受

人类学研究明确指出,“信仰促进了社会心理的形成,进而刺激了文明的传播”,约瑟夫·亨里奇介绍道,“反之,文明的传播又影响了人类的信仰。”这一规则已在美索不达米亚得到了验证。

乌尔城邦遗址

公元前6世纪末,随着苏美尔文明的诞生,出现了以“诸神之王”恩利尔为首的神明体系。同一时期在印度河谷,也出现了一种头上长角的神明形象,被视为“湿婆”的前身。

随后,大量文明相继诞生,它们都有自己的神明。“早期神明出现的时间与小型部落建立文明的时间一致,这并非巧合。”约瑟夫·亨里奇指出。他于2016年发表了相关研究。因此,神明可能与大型社会相伴存在。

然而,人类并非等到大型社会形成之后才有了信仰。坟墓、祭品、壁画都是某种具有象征意义或说神秘色彩的神灵的体现。早在30万年前,它们就存在于人类的血脉中,甚至比智人出现的时间还要早。

最早的祭祀场所(上图为土耳其的哥贝克力石阵)可能出现于农业诞生以前。每逢祭祀,方圆数百千米内的教徒都会聚集于此。

“人们一直都有参与和超自然现象有关的活动。”本杰明·格兰特·普利茨基证实。正是由于人会本能地将自己投射到他人的位置,为所有行为寻找意义,这种灵性才会出现。

“对每个无法得到解释的现象,比如天气,人们会想象出一个相关的神明。面对亲朋好友的离世,人们则会幻想出一个死后的世界。”约瑟夫·亨里奇阐述道。

2016年,在融合系统发生学和信仰人类学的基础上,一项针对33个狩猎采集者族群的研究得出结论,宗教的原型可能是泛灵论,即万物有灵。

在不同的文明中,信仰的表现形式也不同:唯一的神、基本准则、神明体系……

接下来出现的可能是冥界信仰、萨满教、祖先崇拜,最后则是神。目前已知最早用于供奉神明的场所是土耳其的哥贝克力石阵(Göbekli Tepe),该遗迹有大约1.2万年的历史。

教化者与惩戒者

自此以后,信仰的重要性不断提高,文明的关键程度一同增加。历史分析表明,宗教团体对神明的信仰随着其规模的扩大而加强,导致部分信仰相较于其他信仰发展得更快。大型社会崇拜的神明往往是能力强大的教化者,有时甚至是“惩戒者”。

2016年发表的一项全球性研究解释了其中的原因。神明越是被视为无所不知、执掌天罚的形象,信徒们就越是会帮助教友,即便后者的住所与自己相隔甚远且双方根本不认识;若非如此,神明或许会做出可怕的判决。神明的力量越大,这种关系就越稳固。

在不同规模的社会中,以一位带有教化色彩的神祇为信仰的社会所占的比例

恶魔或许也能扮演“保护者”的角色:2019年的一项全球研究表明,在流行病肆虐的地区,人们更会相信“邪恶之眼”或魔鬼的存在,这种信仰促使他们做出限制病原体传播的行为。

因此,信仰有利于人类的生存,甚至能令其信徒的社会更加繁荣……

神经学因素:信仰能刺激人的大脑

最近,研究人员利用神经成像技术观察了宗教狂热效应,发现人的大脑结构能促进信仰的繁荣。

“并没有专门负责信仰的脑区,”美国托马斯-杰斐逊大学神经科学研究主任安德鲁·纽伯格(Andrew Newberg)解释道,“相反,当一个人想到神明时,他动用的是日常使用的大脑网络。但这种动用的强度似乎更高或是流程很独特,从而产生某些特殊的神秘物质正在生成的印象。”

因此,当信徒祈祷时,大脑中负责信仰的区域被激活,比如前额叶皮质,仿佛他正在与另一个人交谈。此外,信仰还会产生生理方面的影响,“有些影响似乎确实对健康有益”,美国西北大学神经心理学家乔丹·格拉夫曼(Jordan Grafman)认为。他于今年年初对此进行了相关研究。

上述神经神学研究旨在说明祈祷能有效减轻痛苦,其表现为负责感知的额叶与顶叶活动减少。但是,即便人们没有进行任何宗教行为,信仰仍然可以在不知不觉间发挥作用。

因此,信仰通过减少与负面想法有关的前扣带皮层的动用次数,减轻人们在面对自身错误时的焦虑。它会在信徒略感紧张时发挥认知安慰作用。信仰还能通过影响时间表征来提高人的自控力:在得到未来能获得更高报酬的承诺后,有信仰的人比无信仰的人更倾向于放弃当下的满足。

奖赏神经网络

最后,信仰自身也会得到强化。

美国2018年的一项研究以19名摩门教徒为对象,指出在领圣餐的时候,奖赏神经网络将被激活。这一网络在人吸食毒品或者发生性行为时也会被激活,它鼓励人们不断重复相同的行为。

当然,大脑的这些神奇功能也可以通过其他途径启动,比如冥想和催眠可以减轻身体的痛苦。

“一位无神论者可能会因为莫扎特的音乐会而感到心烦意乱。在认知层面上,这与超感体验比较类似。”安德鲁·纽伯格承认,“不过,信仰满足了大脑的两个基本需求:维持,即提供与世界和道义有关的概念;以及超验,即与一切超越自我的事物建立联系。”所以,信仰是一种真正的神经促进剂。

文化因素:信仰是一种可以传播的概念

信仰能在全世界获得成功的另一个原因是概念的内在力量。

作为一个概念,信仰之所以能征服全球大部分人口,是因为它“像一种生命一样”做出适应,“或者像寄生虫那样,在我们的意识中繁殖和生存”,英国作家苏珊·布拉克摩尔(Susan Blackmore)给出了这样的比喻。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到模因学。该理论由英国进化学家理查德·道金斯(Richard Dawkins)于1976年建立和发展,将自然选择运用到实践和概念之上,认为每一个文化因素,即“模因”都可以通过模仿在个体之间传播。

和基因一样,模因也会发生微妙的变化:它们在复制的过程中会经历突变,概念结构从而发生些许变化。有害的变化会降低传播率,有益的变化则会提高成功率。因此,进化的动力会逐渐选择那些最为有效的模因,它们最易传播且尽可能保持最适合的状态。

和猫咪视频一样广泛传播

一个巧妙的类比?“并不是。”苏珊·布拉克摩尔直截了当地指出,“模因学解开了人类学中的一些谜团。以无神论为例,当宗教社会的繁殖率高于世俗社会且人类在神经学层面更倾向于相信强大的神明时,为什么无神论还能进一步扩大?仅靠基因学无法回答这一问题,但模因学可以:因为无神论本身也是一个有效的模因。”

起初,模因学不受重视,但随着模因在网络上出现,照片、动图、视频的惊人传播力得到了解释——毫无疑问,传播力最强的当属猫咪视频。

在模因学中,神明被视为一个超强模因。由于神的概念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人会出于本能而想到它。

“如果你看到了一块表,就会想象那里有一位表匠。”苏珊·布拉克摩尔解释道,“世界也是如此。”由于我们会对神的样子进行想象,所以这些具有人的形体、被赋予了与人相近的脸庞和思维的神就更容易进入人的意识,就像空想性错视(Pareidolia)证明的那样。

这种幻觉使我们从云朵或岩石的随机轮廓中识别出熟知的形状。这一过程与生俱来,在人类的进化史中至关重要。

我们会在眼前的事物中寻找自己认识的东西,比如在云朵中发现一张脸。不仅如此,在某些现象背后,人会想象出一个相关的神祇。

然而,2014年,一支加拿大研究团队指出,即便是幻觉也可以进行传播!面对一堆采用随机图案装饰的叶片,在被告知一半的叶片中藏有人脸图案的情况下,34%的参与者将它们找了出来。

神明能以模因的形式突然出现在人们的意识里,作为一个绝佳的概念扎根其中,并在群体间有效地传播。这一过程无疑在不同地点和不同时代多次上演。

并不是所有以狩猎采集为生的族群都信仰一位或多位神祇(蓝色表示有信仰)。因此,神的概念自然会在不同的族群中多次出现。

2016年,一支英国研究团队对33个狩猎采集者族群的信仰进行了盘点(见上图)。系统发生学分析表明,与泛灵论等其他信仰不同,神明的概念可能并非来自这些族群的共同祖先。

该模因可能在多地都有出现:在一些社会中,它可能为人们所接受;但在另一些社会,它可能从未出现,或者传播失败。

这是因为模因和生物一样,也依赖于它所诞生的生态系统。在这一点上,模因学和人类学观点一致:没有什么比大型社会更适合传播的了。

“某些文明的成功促使周围的文明纷纷效仿。”苏珊·布拉克摩尔强调,“宗教不仅仅是神的模因,而是包含一套实践活动或是与奖励和惩罚、地狱和天堂有关的概念,这样它们才能一直延续下去。”

为“生存”而战

那么,再往后呢?

接下来就是观点和社会的战争:基于自然选择,'我的神优于你的’。”苏珊·布拉克摩尔回答道。模因也会发生微妙的变化,比如宙斯变成了朱庇特,也可能与它的变体共存,比如耶和华和安拉,甚至还有可能彻底消失,比如北欧众神的悲惨命运。

和凡人一样,“神明”也会为生存而战。只有最富魅力的神祇才能继续在人的意识中处于支配地位。

撰文 Thomas Cavaillé-Fol, Kirill Nikitine

编译 王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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