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洁丨逐夜人
逐夜人
作者:余洁
我的祖祖辈辈都是农民,原先老一辈行将就木之时也未谋个舒适的住处;而父辈,却值我毕生择善而从。父亲白手起家,靠勤劳的双手,睿智的计划,五十四年来不厌其烦的和家里那五亩土地纠缠着。遇上旱季种点玉米,豌豆;大多年岁种植葡萄、各种蔬菜;许是年岁有加,劳动力减弱的缘由,父亲意外参加村里组织的合作社观光,近三年来兴致勃勃的种藕。
相较于孩童时期,过年,少了叽叽喳喳的喧嚣声,少了噼里啪啦的炮竹声,少了家长里短的评论声。打我回家乡顺利再就业起,“过年”对父辈,甚至对我们一家人来说,渐渐的淡化作一种符号。妹子远嫁,一般除夕之夜一家人总是凑不齐的;随着都市气息的加重,农村人思想的开放,各家各户都不拘泥于非要在大年三十吃团圆饭;有的迁就出远门打工的孩子,有的惦记着在外工作的儿女,总是商量着一家人找个日子欢聚一堂;故而,约大年二十七开始,村里就陆陆续续的安排着过年了。
对父亲而言,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最关注的还是过年间三天里的卖藕的市场行情;犹如久旱逢甘露一般,饥渴之心溢于言表。农历二十九,早早吃完饭,父亲带上挖藕的工具就利索的往田里赶,他千嘱咐万叮咛的挖藕卖藕计划刚飘散在席间,脑海里竟只能回荡起他那弯成一张弓的背影。
挖藕是个力气活,更是一个精细活,使的力气不能过猛,也不能太小,要按照藕的生长路数用手将两侧的淤泥一丢一丢的刨出,理出一根藕的三分之二,才能保证其完整性。见惯了锄头刨土的过程,觉得正常不过,可父亲挖藕用的是手,因常年劳作,父亲的双手除了粗糙、茧子紧实而外竟然有肿胀的情状,略显得圆胖。
四方的天,偌大的藕塘,发黑的淤泥,寒凉的水,几块田地,一个人,一双手,周而复始。
挖出的藕,需要母亲一根一根拾起,小心翼翼的抱到指定地点。
洗藕,不是难事,但得有十足的耐心。之前,父亲很少叫我去洗藕,藕的关节非常脆,每一根藕生长姿势并不遂人心意,头部短而尖,中断圆滚滚的,像满月的孩儿的大腿一般,尾段稍修长;整一根藕并不像苍劲的翠竹,刚劲挺拔;看上去结实,实质清脆绵柔,稍不留神就折断,我是个急性子的脾气,父亲担心我破坏他的杰作是小事,糟糕的是影响卖相。
离开大地的怀抱,藕的姿态各异,七扭八扭,长短不一,粗细各异,色泽上,糯白色还算匀称。洗完的藕,要一根一根的摆放好,在老父亲扎实的捆绑后,等待着第二日的出售。
捆藕,这一工序是实实在在的磨人。预先估计好藕的斤两,要顺着藕的生长形态长短紧凑的贴着,中间不能有太大的缝隙,否则打好结后小的藕在搬运过程中会逃之夭夭;一根根理顺后,再用麻绳定型,一般这个环节需要两个人,否则松紧不好把握,过紧会把藕折断,那就彻底丧失买藕人的钟爱;为了保证藕的完整性,父亲在打结的时候甚而双腿跪地,整个胸膛匍匐在藕前;差不多消耗半个小时,歪歪斜斜、杂乱无章的一根一根的藕在父亲苍老的双手里顿间服服帖帖,慢条斯理的一根一根的严密的垒起来,再用麻绳死死打上活扣,乍一眼,活脱脱像襁褓里的婴孩。
原本是打算雇人一起挖藕的,趁着过年的好价钱,多卖点。可父亲想到工钱,就打了退堂鼓,所以,每每到过年的时候,父亲是最累最乏的,一个人总是要挖上七十来斤,好过素日难售忧心如捣。
捆藕完毕,一家人从头到脚全是泥,伴着橘黄的落日,拖着长长的人影,听着整个村子里活跃着的礼花声……
母亲绝对是一流的闹钟,六点半就敲门催促着洗漱赶往集市,天乌蒙蒙的,整个村庄还熟睡在夜的深邃中;把藕结实的摆放在电动车前后,我和母亲开始奔波在去集市的路上,父亲则将剩余的托运到另一个农贸市场。立春已过数日,黎明的寒风仍刺得浑身生疼,骑着电瓶车,丝溜溜的北风顿间吞噬了双手的余温,只是忍受麻木死死的手握方向,两耳的风呼啸着,刀刀割着半暖半凉的脸颊,像年夜饭上腌制的猪头肉一般,成为美味之前,清洗猪头肉总是要火烧一下,而后泡在热水里用小刀刮除污渍;此时此刻的疼痛,就跟两片刀刮着我的左脸右脸一样,任凭蹂躏。一开始,寒凉得疼痛难忍,随着时间游走,慢慢的开始适应寒风里穿梭,而后四十分钟里开始麻木,不知所谓。
两眼扫过的是起伏跳跃的霓虹,疾驰而过的建筑物的黑影;天色稍微泛白了,柏油路上的车辆愈发多了,发动机的声音错落的声音仿佛一双有力的“大手”,极力的拨开云日,送走乡村的旧年。
到市场,天彻底亮了,跟鱼肚皮一样翻滚着,好看极了,远方的山峦略微晕染一绺火红,耳畔陆陆续续的传来熙熙攘攘的嘈杂声……
这些年,父亲总是早出晚归,一日三餐总是对付;酷暑灼烧,身陷淤泥,刨藕的双手远远看去青筋暴起,一个人伛着身子在四方的田地里劳作,只是热汗滚滚,从额头滑下,翻滚了半个脊背;偶有豌豆大汗珠顺着粗实的双臂滴落在泥土里。春冬之时,田里的水寒凉浸透他的骨髓,父亲却始终缄默;父亲喜上眉梢的事要数“过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过年”那几日趁着年味,藕能多卖几块。即便大年三十都是忙于挖藕卖藕,一家人尽管没有在除夕夜守岁高谈嬉笑也无伤大雅;这些年是父亲一个人在那五亩土地翻腾着,为了满足日常开销,父亲毫无怨言;当然,家里也会有矛盾,但一家人从来都没有怀疑过彼此的关爱和依恋!父亲常年经受着体力和精神的双重考验,偶尔脾气不好,我想也是可以理解的。我们就是普通的家庭,过着平凡的生活,家中发生几多变故,只要父亲在,父亲心中的脊梁从未倒塌,我们的生活也没有处于飘零动摇。
“不驰于空想、不骛于虚声”,父亲用他逐夜的毅力告诉我,生活于任何人都是公平的,要用力生活,脚踏实地,奔赴梦想。
《平凡的世界》有这样一句:人的生命力,是在痛苦的煎熬中强大起来的。在所有奔赴美好生活的平凡人之中,父亲只是扮演了卖菜的角色,寒来暑往,春去冬来,日落与黎明,星辰与苍穹,我们走的只是一条平凡之路,在每一个逐夜的路上,我和远嫁的妹妹在泪与汗的交融中,目睹了父亲摸爬滚打的几十年,印刻了父辈艰辛的半生……
图、文/余洁
编辑/王孝付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余洁,云南大理人。热爱生活和艺术,以写作为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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