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之葩

(朗读者:赵朋)

两次游走日本,很遗憾,都未见到金阁寺。

金阁之于我,不仅是京都一处景点的存在,还是曾经付之一炬的离奇故事,更是三岛由纪夫足迹和笔力所致的地方。

有人说,日本人对人性的黑暗情有独钟,能写出惊世骇俗作品的人,在生理或心理上都有点残缺。《金阁寺》就是这样的作品,而主人公沟口的偏执内心,有研究者认为也是作者人格缺陷的写照。

《金阁寺》是三岛由纪夫的重要代表作,取材于1950年僧徒林养贤放火烧掉金阁寺的真实事件。动笔之前,三岛在京都进行了详尽的采访和体验,从纵火者的成长经历,到警局和法院的各种记录,再到禅寺建筑和宗教生活细节等,深入感知纵火者的心路历程。因此,这部作品虽然贯穿着意识流般晦涩的心理描写,间以零散的故事穿插,却让人愿随作者的笔触,一步步走入主人公的内心,窥视其不断放纵欲火的人性之“恶”。

恶,这是读罢全书,给人最深最难以平复的感受。佛教认为,世间众生之所以沦入苦海,受诸烦恼不得解脱,皆因习染三毒所致:欲毒,引取之心,名之为贪。若以迷心对一切顺情之境,引取无厌,是名贪毒;嗔毒,忿怒之心,名之为嗔。若以迷心对一切违情之境,便起忿怒,是名嗔毒;痴毒,迷惑之心,名之为痴。若于一切事理之法无所明了,颠倒妄取,起诸邪行,是名痴毒。而《金阁寺》中的人物,就像一株株阴湿沼泽里扭曲生长的“奇葩”,正是这三毒的遵从着和实践者。

主人公沟口,生于僻壤,天生结巴,自卑孤僻,苦恼于肉体的劣等,偏执于绝对的美与丑的对立,困惑于生命的无常和存世的虚空,于是一面活在艺术审美的幻想中,一面任天性中的残暴疯长,最终在缭绕的烟雾和冲天的火柱中,“毁灭”成就了他要活下去的“重生”。

金阁寺住持,身在佛门,却贪欲不忌、淫欲不止。师徒之间相互知晓彼此的丑事,却心照不宣地维系着一种不配合的默契。师徒的感情,如果有感情的话,更像是彼此交换的物品;而他对于沟口的容忍和放任,则更像是维系权威和体面的挣扎。

沟口的母亲,少廉寡耻,出轨不避病重的丈夫和年少的孩子;只重功利,不断怂恿沟口努力表现而继承住持之位。这个缺位的母亲,用对家庭的冷漠和对情欲的放纵,赤裸裸地展现出人性的贪婪。

沟口的大学同学柏木,也是天生残疾而被美拒绝的存在。但如果说沟口是在被动的接受中压抑扭曲,柏木则是主动选择伤害别人和否定一切来向世人昭告,他才是那个拒绝世界的人。这个充满恶欲的主体,一言一行都企图颠倒被疏离的命运,任其内心比外表更加阴暗丑陋……

金阁寺是美的象征。为什么要将其毁灭?跟随沟口的心路历程不难发现,不仅是因为嫉妒、因为偏执,更是因为绝望:人性之恶,看似容易消灭,却无法根绝;金阁之美,看似永恒,却可以毁于一旦。

这是沟口这“孤家寡人的创见”:既然金阁寺可以烧掉,为什么对于自己深深憎恶的住持,不送其归西?因为有生命的东西不会像金阁那样只有严密的一次性,“像他那种和尚头儿和无能的罪恶,仍会无穷无尽地从地平线上涌现出来”。人虽容易消灭,但却造成一种永生的幻觉,而金阁虽然不灭,但却从美中隐约露出消灭之可能性。于是,这个可能变成了现实,而人性之恶则生生不息地得以延续。

荀子曰:“人之生也固小人,无师无法则唯利之见耳。”好荣恶辱、好利恶害,是君子和小人天性相同之处,但先天的美丑、贫富、贵贱无法选择,后天的思考、学习、行事却可以取决于人,正所谓“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而“伪”,就是人为。因此,显见之恶、阴郁之恶,皮囊之恶、内在之恶,主动作恶、被动纵恶,其源头不是自然造化之弄,而是对善的不知,或知而不为;是对贪、嗔、痴等各种欲念的放纵,而这种纵容更放大了先天的不足和丑陋。

烧毁金阁,无法消除人性之恶。但掩卷沉思,在对恶的层层剖析中,认识恶、抑制恶,进而破除业障、弃恶扬善的力量慢慢浮起,而金阁之美也超越物化,逐渐在升腾的火焰中绽放出异样的光芒……

金阁(重建后)插图:佳丽

上一篇:“撕破”的力量

云无心,以出岫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