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砚秋识人

《程砚秋日记》，有几则提到梨园中人，既有当红名角，如尚小云；也有崭露头角、终成大器的张君秋。都知道程先生爱读书、善观察、讲义气、勤于自省，这些，日记皆能验证。我挑选的这几则，记于一九四三年，正值先生抵制ri本侵华罢演期间，此种境遇下，似乎更有旁观者的睿哲。

先是提到吴富琴。吴富琴是傍先生唱“二旦”的配角。那时的名角，被称为“老板”，是因一个人要养活一个戏班子，程先生就是老板，吴富琴属于被养活之列。先生罢演，吴富琴为生计，欲随坤伶至外埠演戏，先生情愿赠他一全份应用戏装。日记写道：“坐吃山空太危险。相随二十余年，戏衣未做一件，皆用我物，若不助他戏衣，恐无活动余力。”先生说，吴富琴为人属“忠实一流”，又感叹——真是“秸秆上爬牵牛花”，不能独立，可畏！从中亦能看出他对艺人的怜悯和无奈。事实上，吴富琴一生都对程先生心存感激，八十多岁时接受采访，仍对先生的恩情念念不忘，也确是“忠实一流”。

《游园》程砚秋 吴富琴

另一篇里提到了几个后辈：“高登甲来电话云，张君秋要《柳迎春》《朱痕记》《金锁记》剧本，排《红拂传》，检出与他为是。张君秋有希望，李世芳看其命运，李金红正如含苞未开花之才，以他希望更大，若骄必定败，亦看他命运如何！”要知道，旧时的戏码，是演员的命根子，绝对密不予人，有的演员怕人偷学，抢了自己饭碗，还要不断修改，每场演出的唱词、唱腔都有变化。现在听老唱片，就能听出这种微妙。程先生却“检出与他为是”，足见其人品，当然更是看好了张君秋这块好玉。张君秋也果如先生所言“有希望”，数年后，成为继“四大名旦”之后最有成就的艺术大师。

只是那句“李世芳看其命运”，我揣摩良久,不知何解。当时,李世芳位居“四小名旦”之首，有“小梅兰芳”之称，正红得发紫，且为人无傲气，先生何出此言？诡异的是，一九四七年，年仅二十六岁的李世芳死于飞机失事，天妒英才,命运不济。果真“一语成谶”了吗？或者,这里的“命运”，是指要靠努力、恒心、谦逊，去把握的那种命运？从后面提到的李金红看，应是此意。恕我孤陋寡闻，当时被先生称为“希望更大”的李金红，在京剧史上并未留名，恐怕就是应验了“若骄必定败”吧。

梅兰芳指导弟子李世芳

尚小云与先生同列“四大名旦”。日记借张君秋之口提到尚小云：“张君秋来排《朱痕记》，谈及尚小云,性情别致，偶然生气能将桌上所有之物摔于地上，窗上玻璃用拳将其击碎,常常如此，无人劝还好，有人劝能摔之不已，可谓之勇而浑，此人性乖，暴殄天物，恐将来无好结果，我人慎之。”尚小云是梨园出了名的坏脾气、大脾气，但日记描述如此详细具体，确属罕见。这里，触目惊心的是这一句话：“恐将来无好结果。”那么，若尚小云能改掉这坏脾气，命运是否会改写？

尚小云是“四大名旦”里最后一个辞世的，也因此，不幸经历了“十年浩劫”。家被抄、门被封，落下全身伤痛、左眼失明，人也关进了牛棚。精神、肉体备受摧残，于一九七六年辞世。也果真应验了这句“恐将来无好结果”。在这十年里，以坏脾气著称的尚小云，彻底没了脾气，但命运偏不饶他。

昆曲《游园惊梦》李世芳饰春香（左），尚小云饰杜丽娘（右）

不过，这个不好的结果，并非他个人性格所致，而是被时代的命运裹挟了。就像英年早逝、并没有经历那场浩劫的程先生，再是善于识人，也终不会料想会有这样史无前例的残酷发生。

程砚秋演唱的《荒山泪》选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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