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者蒋寅: 程千帆先生是如何指导我读书的
程千帆,已故著名文史学家、教育家。先后任教于武汉大学、南京大学,留下数十种重要著作。其遗嘱有言:“千帆晚年讲学南大,甚慰平生。虽略有著述,微不足道,但所精心培养学生数人,极为优秀,乃国家之宝贵财富。望在我身后,仍能恪守敬业、乐群、勤奋、谦虚之教,不坠宗风。”
蒋寅,著名学者,师从程千帆先生。现为华南师范大学特聘教授、中国古代文学理论学会副会长、唐代文学会副会长。研究领域为唐代文学、清代文学与文献、古代文学理论等。
2010年凤凰社出版了蒋寅先生的学术随笔集《学术的年轮》,学人往事由蒋先生娓娓道来。本社近日出版了《学术的年轮续编》,今天从书中节选段落,和大家一起听蒋寅先生回忆程千帆先生的教学之道。
孟飞:感觉您读博之前偏文献考据,读博以后研究的路数似乎发生了变化,您能简单介绍一下程千帆先生是如何指导您读书的吗?
蒋寅:按我的兴趣,确实是很喜欢考据的。但程先生不一样,程先生是比较重视理论的。他自己教过文学理论课,在老辈学者里面理论意识比较强,包括做研究的方法,包括对当代学术的关注。在我接触的老辈学者中,程先生是最具有现代学术意识和现代学者素质的。他对学生的外语要求很高,要求有国际视野,做学问要严谨规范,这在当时都是很超前的。而且程先生对指导学生有一套想法。最早让他指导博士生的时候,他不敢接受,他说不知道博士生应该是什么样的,你们最好找一些论文给我看一看。后来就把港台的博士论文找给他看,他一看就说,哦,博士论文就是这样的,那么我可以指导。后来他关于培养博士生、研究生有一些讲话,在山东讲过一次,在其他大学也讲过。这些关于培养研究生的意见,后来教育部都是作为文件发给学校的。程先生指导两个研究方向:一个是文献学,一个是唐宋诗学。他曾讲过,文献学专业不可以用古籍整理来做论文,不可以用标点一部书或注释一部书作为博士论文,一定要有个研究,古籍整理只能作为一个附录,这些后来都成为原则性的指导意见。程先生指导学生的方法,他自己说就是两条腿走路。他早年和沈(祖棻)先生合出过一个论文集《古典诗歌论丛》,沈先生在后记就讲到,“千帆和我尝试要运用一种把考据学和批评学结合起来的方式”,后来大家将其归纳为文献学加文艺学。程先生要求一个学生文献要好,理论也要好,这两方面都强,才能做一个合格的文学研究者。他要求我们在博士论文写作之前要读六本书。根据将来做研究的方向,我和张宏生、曹虹三个人,每个人的书目都不一样。这些书读完,要各写一篇水平达到省级以上刊物发表的论文。这相当于在写博士论文之前已经做了六篇文章,这对后来博士论文的写作是一个很好的训练。有了这六篇文章,后来写博士论文心里就比较有底,可以驾驭比较大一些的题目。直到现在,我也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方式。
左起:曹虹、程千帆、张宏生、蒋寅
孟飞:给您开的书目好像是《诗经》《楚辞》《左传》《庄子》《史记》《文心雕龙》。这六部书是要求一个学期读完再来写六篇文章吗?
蒋寅:情况是这样的,程先生希望我们在一年半内完成作业,六本书六篇作业。后面一年半写博士论文。程先生一入学就跟我们讲,他反对有的学校一入学老师就要求学生准备写博士论文。他认为这样培养的人才可能视野很窄、没有基础。
孟飞:我注意到您每次都会把和程先生的谈话记录下来,当时有录音设备吗?
蒋寅:基本上就是凭着记忆。
孟飞:那您的记性真得很好,可以原汁原味地把程先生的话复述出来。
蒋寅:对,基本上连他的语气词都保留着。我们几个人都记了,张伯伟、程章灿、巩本栋,只不过所记内容不一样,后来合起来编了一个学记。我记的基本上是前一年半,后来写论文的时候,讲的都是论文的具体情况,就没有再记了。
孟飞:程先生当时对江湖诗派、大历诗人好像都很关注,后来张宏生老师做的是江湖诗派,您做的是大历诗人。这其实也是我们比较关心的一个话题,就是现在博士论文找一个合适的题目不太容易,尤其是在一些研究特别多的领域。请问您当时的选题是怎样考虑的,以及对我们现在选题有何建议?
蒋寅:选题最好的方式就是自己通过阅读发现问题,然后提出选题。一开始我是想做一个从六朝一直到唐代的诗歌里描写女性的题材,程先生看了觉得这个题目太小。如果现在学生跟老师提这样的题目,老师一定会说题目太大,可见程先生的眼界。于是我就改做大历诗人研究。我以前硕士做过戴叔伦,虽然只做戴叔伦,但大历前后的文献我都很熟悉。我觉得大历正好是一个波谷阶段,好像大家不太重视,文学史都简单带过,程先生觉得这个题目还是蛮有意思的。他说文学史上总是有这种波谷,总是有这种历史转折期,这个研究对于文学史研究有举一反三的意义,于是同意做这个选题。八十年代初,学术处于刚恢复阶段,还有很多空白,而且处于一个观念转变时期。我们用一种新的观念来看,能看到好多老辈学者不注意的地方。今天博士论文选题我也觉得很难,学生在读书的两年中压力比较大。我们那时候有助学金,虽然钱不多,但比一般工人的工资还要高,这样经济上就没有压力,可以专心读书。另外也不存在找工作的压力,现在学生花费很多精力找工作,写博士论文时还要四处应聘找工作,因此很难靠自己读书发现问题。你要提出一个具有博士论文要求的独创性,又有相对量的要求的题目,靠自己读书去发现确实很难,所以我们经常给学生出题目。但是我后来发现也不好,我出的题目不一定对他们合适,或者他们不一定能理解你的意思,所以效果也不是太好。
孟飞:您是在一定学术高度和学术视野之下提出的题目,学生很难达到您的高度和视野。
蒋寅:因为现在空白点越来越少了,所以必须达到一定的深度,才能发现问题。仅靠一年多的时间去读书,是很难穿破那层茧的,很难达到那种深度。
孟飞:您现在指导学生和当年程先生指导您读书,有什么不同之处?或者说您对学生有什么新的要求吗?
蒋寅:我们现在指导学生,肯定比不上老师那时候对我们的指导。因为我们那辈老师的学问可以说是什么都拿得起放得下,学问比较广。我们现在只能在很小的一个方面指导一点。老师那个时候,诗文辞赋都拿得起,但像我的话就只能教诗歌,所以我的招生方向就是诗学,比较狭窄。第二,我们老师那个时候开课,课程相当扎实,但现在像社科院文学所,比如古汉语方面的课就开不出来,可能要自己到语言所去上。社科院的体制又比较松散,很多老师是在家上课,甚至有的老师是不上课的。从上课这个角度讲,可能是有不利的。我指导学生,以前是一星期一次,带学生一起读一种书。现在因为比较忙,有时也经常不在北京,只好集中一段时间,在七月底、八月初这段时间,和学生住在一起,读半个月的书,每天上午、下午都读,每年只读一种书。有选本,也有理论的书,有总集,也有别集,内容也不相同,还有一次是读《大戴礼记》。通过这样的细读,把一些平时自己研究的东西都讲出来了。我是用这样一种方式教学的。学生提交作业我都会很认真的批改,对他的写作提出一些要求。在做学问路数方面,当然还是秉承了程先生的教导,要求学生文献和理论两方面都要好。而且他们在做作业的时候,我会要求他们做不同类型的作业。比如做考证的作业,做一段文学史的研究,专书的研究,或者做手稿的研究,包括书评的写作,总之各种学术类型的写作都要尝试。
程千帆先生书“敬业”
孟飞:程先生好像是将自己学术上没有完成的想法,寄希望于学生,学生们各攻一端。您现在指导学生,也会像程先生一样吗?
蒋寅:我希望学生有自己的爱好和兴趣。学生有自己的研究方向,我当然是最高兴的。如果学生没有,我会给他提供一个参考,根据他的才性,根据学术界学术发展的趋势、潮流,在哪方面将来研究拓展的余地比较大,要为他考虑以后学术的进步与发展,几方面结合起来选题。另外我也有意识地让学生不要集中在一个领域,有的学生我会建议他去做明代的研究,有的学生去做元代的研究,还有做唐代的。现在我的学生,基本上做各个朝代的都有。
孟飞:我们通过学术训练,在写作论文时,发现问题、搜集资料,都还勉强可以应付,感觉最困难的是理论的提炼和升华。您是如何指导学生培养理论思维的,可否指点一二?
蒋寅:我觉得理论思维可以分成几个方面:站的高度,发现问题的能力,思维的能力,判断力,概括和提炼理论、命题的能力。我要求学生要尽量多看理论书,多看相关学科的研究,多看人文科学中各种各样的理论。理论的重要性在于,它会教给人一些思考问题的方式,尤其是当代的文学理论。每种理论就是一个研究视角,前人看文学问题时有盲点,后来的理论就填补了这些盲点。王小波曾作过一个比喻,说爱情就像一颗果实,两人钻孔吸里面的蜜汁。学术也是如此,所有的理论都是在这个果实里面打的一个个孔。但是理论都会有盲点,新的理论是新打了一个孔,增加了一个新的理解的角度。所以你懂的理论越多,将来你发现问题的可能性越大。等到你去具体论述的时候,理论又成为你的一个工具,就像一个医生要有很多的手术刀,你不一定都要用,但你一定要会操作这些刀,遇到什么问题你就用什么刀来解剖,所以理论又会成为一个你把问题说得很清楚的工具。
孟飞:现在学术论文很多,充斥着大量粗制滥造、没有创见的论文,我们在写作论文回顾前人研究成果时,会耗费不少时间和精力,您认为应当如何处理呢?
蒋寅:只能披沙拣金。很多东西你不去看,不知道它有没有价值。我要求学生看《人大报刊复印资料》,每期哪怕正文不读,一定要把后面的索引看一看,浏览一下,知道最近有什么论文发表,心里要有数,等到你做研究的时候,你就知道哪些人做过什么。当然临时检索也可以,但临时检索和每期浏览效果是不一样的。我跟研究生讲,只要你一读书,就开始关注学术动态,等你毕业的时候,你就对行业的发展很清楚了。有些论文一看题目就知道它有没有价值,不需要通读,可以很快地处理。虽然多花点时间,但这个过程是不能少的。我认为读书分两个阶段,在学生学习的阶段,是打基础的时候,要多读经典著作,多读老辈的著作,不要去看今人著作,因为这个时候还没有基础,容易被误导,老辈的著作平实,但不会乱说,看了以后是一种正的积累。但到研究的时候,要看最新的东西,因为中国的学术在八十年代前后有很大的差别,老辈的著作虽然很扎实,但今天来看,很多地方还是做得比较粗。中国从二十世纪以来,学术始终没有一个很好的积累,文学研究的技术层面始终没有得到生长。等到八十年代,新的“主义”一股脑涌了进来,西方一两百年发展起来的理论变成一种混乱的堆积状态,文本研究和文学的技术性的问题仍然没有生长,马上又被文化研究覆盖了。所以我觉得中国文学研究技术水平始终处在比较低的一个层面。这样来看前辈的著作,就会发现可资参考的东西比较少。我们现在的学术,最大的变化就是资料丰富,八十年代以后,资料丰富了,整理得好了,学科基础性的工作做得比较好。唐代文学为什么大家公认做得好?就是唐代文学的资料工作和基础工作做得特别好,学者可以省很多的时间和精力,可以把起点提得比较高。这样看来,今人的成果还是不能忽视的。我做研究,会征引最新的文章,就是因为你要不看到那个文章,起点就会比较低。现代哪怕是一个年青学者写的文章,对他做的基础工作,也一定不能忽略。尤其是做明清以后,一定是最新的研究是最值得参考的。
左起:蒋寅、程千帆、陶芸、吴志达
孟飞:谢谢您的提醒。您觉得在读的学生应当如何分配读书和写作的时间?
蒋寅:在任何人的一生当中,尤其是学者,肯定是书读得越多越好,尤其是人文学科。多看书可以弥补很多的不足,天分不高没关系,多看书自然就知道得多,知道得多就有判断力,看得多了就知道什么是老生常谈,什么是有价值的东西,读书可以培养你的判断力、眼界。古人讲将勤补拙,渊博可以弥补很多东西。我要求学生首先多看书,看书多了自然对很多问题就有看法。三年当中如何处理这个问题?我认为必要的书要看,打基础的、让你了解学术史的,这部分基础的书要看。比如研究古典文学,那起码要对版本目录学要有一个了解,对学术思想史要有一个了解,对你研究的这段时期内的重要著作必须要了解,重要学者著作也要了解。这是必读的书。在此基础上,还要泛览一些书,不一定要通读,可以去图书馆翻一翻,知道这些书什么内容,将来写作的时候需要就引用,不需要就不用。至于期刊论文,做研究的时候根据课题写作临时浏览即可。我的写作方式和钱钟书先生颇为相似,我读钱先生的《旧文四篇》,就体会到一个学者要读多少书才敢发言。看到一本书,产生想法,我会记下来,等攒到很多资料之后再写。我现在一年写好几篇论文,一篇论文甚至引用一百多种书,论文的题目可能十几年前就已经在我电脑里了。我电脑里现在就有很多这样的题目,都是慢慢地自然形成的。我上次演讲关于诗美概念的“老”,那个题目在我电脑里起码十几年了。过些天我还要讲“厚”、讲“涩”,这些都是很多年前的题目,资料只能靠看一点积累一点,慢慢就瓜熟蒂落了。我觉得写不写是一回事,如果有想法一定要记下来,要勤于动笔,写下来以后可以不断地去深化你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