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绿绿:李洱和他才能的边界
杜绿绿|文
原载于《上海文化》2020年1月号
杜绿绿,诗人,著有诗集几种。
1
作为一个诗歌写作者,我每天都会读到很多诗,有的是特意去读的,有的是偶然甚至是被迫读到的。早晨,我从昏睡中醒来,也可以说是从一句诗里醒来。梦里我也经常在读诗,或者写诗。这真是件悲哀的事:我的生活深陷于诗中,我在诗中脆弱地睡眠。有时,我会在梦境与现实的转换中迟疑,今天便是如此。那一刻我已打开手机,顺便在飞地APP读了8月27日的诗光年,一首比利 柯林斯的诗《诗歌入门》:
我要求他们把一首诗
举起来对着光
像彩色的幻灯片一样
或者把耳朵紧贴在蜂巢上
我说把一个老鼠扔进一首诗里
看他如何摸索着出来
或者走进一首诗的房间
循着墙壁找到电灯开关
我让他们滑冰
滑过一首诗的表面
向岸上作者名字招手
但是,他们想要做的
是把一首诗用绳索绑在椅子上
并用酷刑逼供
他们开始用软管殴打
试图发现它的真正含义
这首诗比较简单、直接,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非常明确地说出了诗人对读者或批评家的不满。这难道不正是每一位写作者当下所面临的处境吗?人们太好奇了,太想给万物命名,给所经历的所看到的定义,以致采取各种“酷刑”。这是一个知识至上——所有事件、情感都需要“肢解”出一二三四——我们正在模拟计算芯片植入人脑后的精确时代。肢解不是分析,更不等同于思考。我们中的大多数人恰恰丧失了思考的能力,从一个词、一个句子、一段对话的字面给出粗浅的残缺判断,却忽略了细节所构成的整体正在向我们言说什么。如果说读者也需要学习,请多去把握细节的背后,打开自己的情感——一项越来越被忽视或被错误调动的心灵活动,增加可贵的感知力。
读者的重要责任是去感知。
而写作者困境更多,无论是哪种文体的写作者,他都需要背负若干条责任,比如具备广博的知识并且不可彰显、技术革新、语言的推动、价值观等等,还有是否写得有趣——我最难以接受的一点——为什么要有趣?为什么要把所有的机智都放在表面博一个好彩,像英国的麦克尤恩那样就很可爱嘛?他倒的确是一个在中国挺受欢迎的人。有一次我和一位英国诗人聊天,当我说我真是讨厌麦克尤恩呀,他激动地翻了下眼说,哦,麦克尤恩,是的是的。
我对小说的阅读偏好是那些写得老实的、清醒的、不对现实做修饰或者说不用哈哈镜来改变现实的写作者。他们诚实而且勇敢,有着彻底决绝的写作之心。这里的彻底是说写作者作为一个观察者冷静切入生活而不惑乱生活,他们凝视着周遭的所有状况:一只黑夜里骨瘦如柴的野猫、一丛灌木昨天被清除、山风带起紫色迷雾、房价的变化、城市的动乱、新出了什么书、一盏灯在夜里两点准时点亮。任何事、任何人细微的变化,也逃不过他们的眼睛,他们为写而生出这双眼和记忆力。他们的观察无时无刻:停止观察,就意味着他们开始写作,让写作成为观察。
这里,我要引用一段里尔克谈塞尚的书信。前两天我读到这段的时候,立刻想到了我所说的这些作家,他们正用类似的方式在写作:
对自己的表达甚至不做一点阐释,也不预设自己一个高高在上的地位,他只是再现自身,以一种谦逊的客观,以一种确凿无疑,实事求是的趣味——是狗的趣味——一只狗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心想:另一只狗”(《观看的技艺:里尔克谈塞尚书信选》,商务印书馆,2019年版)。
里尔克谈的是塞尚的一幅自画像,而我们的成熟的作家们却很少写自己,或者说他们把个人分成无数个投入到笔下。他们是旁观者,他们又是小说中的任何一个人。他们正视、深入这一切,克制着爱与痛苦、炫技的冲动、超脱于现实之上的修饰。要知道克服修饰对于写作者来说是个难事,无论写美与丑,都会有个小兽在我们心里拱来拱去,唆使我们别那么傻地一五一十道出事实,要给语言以装点,要给事实以华衣——既是为了形式上的美,也是为了某种政治正确,或者仅仅只是写作者的软弱——我承认有的现实难以面对。
软弱是人性不可抹去的特点,有太多条条框框和爱让我们屈服,从而放弃一点点真实。真正的生活,比小说要困难许多:小说中总有一线生机,有读者喜欢的正确的价值观,有美,而生活会随时给防不胜防的你种种圈套。当然也有些比较傻的写作者,还没看清楚要看的就开始写了,他们不在我们讨论的范围。
我只想谈论那些精确地观察过生活,又一笔一划地描绘生活,用最大的勇气给读者真实的作家。比如说卡夫卡、契诃夫、理查德 耶茨、李洱……名单还可以很长,诸多的作家诗人都可以列在这里。我也并不想比较我列出的几个名字,他们写得完全不同,都是独一无二的,如果说非要找出他们的共性,那就是前面提到的诚实与勇气。他们在作品中的诚实让人愤怒和悲哀,而最让人不愉快的是他们明知会有这些负面情绪还是如此诚实地写。他们战胜了软弱。
这次,我想谈一下他们当中的李洱。
2
我知道李洱非常晚,似乎他上世纪90年代已经在中文当代小说占有一席之地,可是我大约在一年多前才第一次听说了他。祖国地域辽阔,李洱在北京,我在南方边陲广州,南北文化有条无形的缝隙。我对中文当代小说读得少,虽然我打小就是个热忱的小说读者,但基本上读的都是外国小说。说实在的,对同时代不同文体的写作者,我们难免有些灰心和预设,有些不能否认的不关心。李洱本人似乎很少出京,他可能常年守在办公室与家两个地方,徘徊在从西城到东城的路线上,像一个勤恳的巡山人——这与他在人群中的戏剧性正好相悖,他给陌生人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他是一个表演艺术家。还有,他写得真的太少了,如他本人自谦——著作等脚。
那么,我是怎么在一年前,《应物兄》尚未出版前就知道了李洱呢?
说来有趣,我写诗,我在广州最亲密的朋友却是小说家魏微。她去年初给《上海文化》写了一篇《李洱与〈花腔〉》。我虽然不关心大多数小说家,对于朋友的文章倒是一定会读的。这样,就看到了我一无所知的李洱。魏微用一万多字盛赞了《花腔》,信赖她的我立刻下载了一本电子版《花腔》。这是一本技术上无可挑剔的小说,李洱的才智发挥得毫不留情,他像一个数学家严格排列着种种人物的命运与话语,该有的有,不该有的绝对不让出现。他节制、审慎,又恣意狂傲。他写《花腔》时才三十多岁,一定觉得自己是笔下世界的主人。是的,他无所不能而又不差分毫,极具控制力。这种控制力伴随了他的写作,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我想,如果他去做一个会计,也会把各种账目管理得井井有条。他不能允许出现一点差错。他也会是个优秀的警探,因为他还有一个勤于锻炼的天赋,即是我前面提到的观察力。有天赋而勤奋:福克纳曾经说,要想成为一个杰出的作家,必须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天赋、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
他这样的细致精确,却让我这个读者有些迟疑的怀疑,多么让人紧张的小说,为什么不能放松点呢?为什么我感受不到作者本人,而只感觉到一只强壮有力的手在调动词语和命运。快速读完《花腔》后,我当时的想法仅仅是:李洱才能惊人,技术炫目,这是小说作者中的弗朗茨 李斯特啊。
《应物兄》出生后,不管是哪个文体的写作者基本上都认识了李洱。不想认识也不行,因为人们都在谈论。有两位值得信赖的诗人向我推荐了《应物兄》。一位是在饭局上谈的,一位是和我微信闲聊——当我说最近写得很累,他立刻说先别写了,看看书吧,《应物兄》。他们都不知道,此前我已看过《花腔》。他们的推荐是比较意外的,诗人们之间很少会谈论当代中文小说,尤其是出版才几个月的长篇。随后我发现朋友圈的很多人都认识李洱,另有一位诗人说豫籍作家——一个庞大的写作群落——他只看李洱。相对于小说家们来说,诗人们还是更好奇一点,对当代小说满嘴渣地吐槽完了后,该看的还是要看的。顺便说一句,从来没有一个诗人会说看不懂小说家们在干什么,而小说家们却喜欢说,真看不懂你们在写什么。很多小说家把看不懂归为诗人的责任。虽然我是在谈论小说家,可也不能不承认小说家的确世故。
我陆续又读了李洱的一些中短篇,比如《午后的诗学》、《导师之死》、《喑哑的声音》、《鬼子进村》等等。原来,他在更年轻时就已经很会写了,《导师之死》尤其漂亮高级,这好像是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一篇小说?我不确定是不是,但依稀有这样一个印象。我很惊诧他在写作的开端已经掌握了叔本华所说的高级小说的秘密:多推动内在生活,减少对外在生活的描述。不可否认我对这篇小说的语调很入迷,有些段落我甚至朗读出声。一般在阅读诗的时候,我才会有这个习惯:默读与声音的出现太不同了,声音带动了读者的投入以及严格的态度。是的,我很严格地读完了这个中篇。我发现了一个困惑而意气勃发的小说家,他有一些写作上的雄心,正在建立自己的世界。他的语言还没有稳定,他还在寻找,用天赋的自然的语调在试探,当然不免有些姿态,属于青年的那份骄傲。李洱必然是个骄傲的人,无论他在生活中多么随意亲切,也改变不了这一点。对于读者来说,想在小说里看到他的影子实在有难度,我刚才说在《导师之死》里发现了一个小说家,也只是小说家李洱罢了,并不是李洱这个人。
意外的是,随后我在看似平淡的《喑哑的声音》里找到了李洱。这并不是揣测原型是李洱本人——我从来不去设想小说的原型来自哪里,写作的人都知道一个人物身上集聚了十个人一百个人的痕迹。作品中的人来自于我们身边所有的人,从一首诗一篇小说里判断原型和情感来源是最白费力气的,稍有智商的写作者都不会轻易暴露写作的隐秘来源。我是想说,在这个小说里,我看到了李洱的情感。他放入了自己,与孙良一起经历了情事。他朴素地写着,不急不慢。他甚至有些伤感。如果诗里没有“我”的融入,那很难成为一首好诗;小说虽然不会这么明显,但是“我”的进入,必将提升小说的意义。
大胆地说一句,我对很多当代小说(不是全部)里“别致”的语言不屑一顾,因为这些“别致”其实是“从众”,其实是陈旧。很多小说家往往缺乏辨别“别致”与“从众”的能力。如果小说家们稍微读一些当代中文诗,就知道诗人们的语言工作已经到了另一个时代了。这绝对不是贬低小说,只是客观地说出一个事实:语言不是小说家工作的重心,小说家们更多地注重培养自己其他一些能力。不要误解,我也肯定不是说小说家的语言不重要,而是默认了小说家在语言运用上已经自动拥有了自我的法则。可是实际上,恕我直言,我想大多数小说家并没有创造出自我的法则。
毋庸置疑,李洱兑现了诗人眼中的这种默认。从他早期的中短篇就可看得出他有语言的天赋,字里行间有诗性流动。李洱说他也写过诗,但是当他发现诗所追求的恰好是小说要放弃的,他就没有再写过诗了。李洱的话反过来听,也可以说是诗放弃的正是小说要把握的。谁放弃谁不是值得在意的事,这件事只是再次证明,李洱在二十几岁时就分外清醒、理性、决绝以及坚定。他对自己的写作看得比谁都明白,纵然批评家与读者有各种声音,也干扰不了他的心。
李洱,是倾听水声长大的人啊。
3
我已经提到了李洱的三个天赋:观察力、控制力、语言。他貌似对天赋完全不在意,我曾在某个微信公号标题里看到李洱放言:靠天赋写作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他这样说,纵然是对当代小说的发展有个综合的反思与判断,不过我想,他对天赋有另一种珍惜,不滥用,不用尽,而且他已经找到了为天赋伴行的盔甲。这里我需要提到李洱写作的一个标签:知识分子写作。说实话,我提到这个标签不是为了认可、赞同,更不是为了方便谈到后面的一些话题。批评工作者、写作者都太懒惰了或苛刻地说缺乏批评的才能,喜欢用表面的形式做一个标签来区分不同写作者深入研究的方向。一首诗、一篇小说里必然会包括大量知识,不同类的知识。从我写诗那天起就知道,成为一个合格的诗人,你必须同时成为一个博物学家。无穷无尽的关于我们生存环境的知识,等待你去学习。如果想做得出色,那就要更上一层:太多的未被开发的知识等待写作者去发现和赋形。我是懒惰的人,做得不够好。但李洱不是,他不耽于天赋中,他在知识中获得了无限乐趣,并从知识的浩瀚展示中寻到了反思的途径。他与知识的关系应该是吸收、怀疑、博弈、妥协、选择性接纳,还有不可避免的放弃。
李洱被归为知识分子写作,不外乎两个原因:他写各种学院内或者学院附近的人;他的写作中运用了各种或显现或隐藏的知识。这既成了他的一个明显的特点,也成了遮蔽他在写作上一些努力的铁罩。
再问一句:究其根底,小说家写小说是想要做什么?
我不写小说,我从写诗的角度来想一下:一个诗人无论他写什么,他都不会是想写某个事件、现象、群体本身,他是想找一个可叙述的载体,来完成自己对所遭遇的生活进行的反思与期待。任何一种生活,贫乏无奇的、充满爱的、卑微的、无耻的……对于写作者来说,都是无尽的宝藏。同样一段生活,我们今天经过它,明年经过它,带给我们的定是不同的感受与警醒,可能还有一些恐惧?这与不同时期的观察重点有关,也与我们本身被生活改造得有变化有关。这种变化有一目了然的,也有极难察觉的。特别要说明,极难察觉不代表变化不大,而是个体本身有不自觉的欺骗性。他劝说自己否认了变化。为什么要否认变化的存在呢?不要轻易断言与诱惑我们相信自身是稳定的。处在如今这个多变的时代,不断变化的我们,往往失去了辩认生活本质的才能。或者,你的理解是趋同的。
而只有在对生活本质的个性化的理解中,写作者才会构建独属于自己的世界:它们大小不同、形态各异、表象纷呈,或平易近人或古怪离奇。好的写作者都不会脱离对生活的对照——他们曾经颤抖着经历过的、带给他们无数个难熬之夜和羞于启齿的、那些痛感的消极的又积极的生活。这是他们不得不深植于其中的现实,他们认真地对照着,否则他们会视为对自我的背叛。这种对照进入文本后,有些会很含蓄,有些过于直接。一个未经深思熟虑的读者往往会缺乏准确的判断力与感受力,来发现这些现实的真实性,而更悲哀的是有人会否认这些现实。多么残酷啊,我们生活在各种现实中,却看不清方方面面扑过来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