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我的雕刻启蒙老师——翟英
第一套人民币十元券、五十元券上刻印着工人和农民头像,其中一位头戴竹篾编的斗笠、肩扛锄头的农民形象正是我的雕刻技艺启蒙老师翟英。
(图片为我馆提供)
战火连天的1947年深秋,中国人民银行筹备处为发行人民币,在绝对保密的情势下进行钞票的设计、印制工作。出于当时战争环境和技术工艺考虑,领导决定到北海银行位于山东的一处偏僻山村里进行设计、雕刻。于是,当年的青年设计雕刻师翟英和杨琦被要求承担钞票图案的设计雕刻任务。更为重要的是,他俩还要亲自扮作农民和工人以便画成素描,并把自己的形象雕刻进钞票。真是“人民军队打到哪里,人民币就发行到哪里”。
解放战争后,翟英老师随军南下参与接管印钞厂并担任了国营542厂设计雕刻组组长。1962年我由上海市美术专科学校毕业分配进组,师从翟英学习雕刻技艺。记得第一天见面,翟老师就开宗明义:雕刻就是技术加艺术。
翟老师眉清目秀,不苟言笑,可眼梢的鱼尾纹自然漾着和蔼。他身材颀长,常年穿着深蓝色的工作服,健步前行、目不旁骛,偶遇熟人点头一笑照常走自己的路。每天,我们到岗时,翟老师早已亮灯伏案雕刻了。他时常教育我们说:“人要站如松,坐如钟,行如风。”如果你找他说话,他不响,眉头稍皱,目光牢牢盯着你,等你说罢,才听见他用几近泰州的浓重乡音慢条斯理而富于形象地说起来:“学雕刻,要抓重点:牵牛要牵牛鼻子,不要眉毛胡子一把抓,也不要象驼仔跌跟斗,两头不糍实!(不扎实)”;“学雕刻,要循序渐进,由简入繁,由浅到深,一步一个脚印,一环紧扣一环,不要吃夹生饭。”翟老师强调要把雕刻的基本功练扎实,说:“我们干雕刻这一行的成天喊针子刀子,刀子针子,就是要像足球守门员那样,掌握好这个看家本领”;“你们要刻上钞票,就要耐得住寂寞,坐它十年二十年冷板凳!”
一天,他召集我们开会分析雕刻作品,说着说着,举起某人刻的花纹铜版:“你看你,你把线条刻得疙疙瘩瘩,疙疙瘩瘩……”。有位学徒心不在焉,刻了几刀就离岗闲聊,正巧被他撞见:“哎!你猢狲屁股坐不牢,非得用胶水粘牢?!”
平日,翟老师手上的活儿即使非常繁忙,也总要抽暇巡视我们的学技进展。他轻轻地走到大家背后静观默察,过了一会儿才说:“来,让我看看。”学徒闻声让座,只见他手持放大镜,仔细扫瞄版面,随即肯定优点,指出欠缺,简明扼要地点穴到位。有一次,我在仿刻第三套人民币伍圆的铜镜装饰图案,他点评之后便在纸上写下“流丽”两字,勉励我将来在雕刻人像和风景时就要追求这样的品味与境界。1990年,我在《凹版雕刻浅说》文章中引用的“流丽”[注] 字眼即出于此。
在特殊时期,大家对于“又红又专”理解不一,翟老师认为政治应体现在业务上,并非空谈。他举例,有个设计人员画奔马以表现“大跃进”,却把马腿多画了一个关节,成为马蹩腿。抛开政治问题不说,连最起码的业务能力都不过硬,翟老师特别提醒大家引以为戒。1961年第26届世乒赛之后,报上发表了毛主席为徐寅生《如何打乒乓球》一文所写的按语。翟老师带领我们学习,认为学哲学,用哲学大有好处:既然运用唯物辨证法能打好乒乓球,当然也能搞好雕刻!有一次,有位老区来的同志在大会上高谈阔论,他听着听着忽然站起身:“我来说两句好吗?我不同意你的观点……”直抒胸臆,举座无声。翟老师认为面对不同意见就要阐明自己的观点。
翟老师不仅技术过硬还善于总结其中的规律用于教授学生。他将雕刻技法的刀功总结为推、挑、切、削等八法,还将钢版腐蚀法的化学反应列出分子式,从而使我们在雕刻实践经验中把感性认识提高到理性认识,再用理论指导实践。
为提高组员的钞票设计和雕刻水平,翟老师聘来著名的工艺美术家蔡振华为艺术顾问,还请来上海美专的张雪父和徐行先生来厂教授图案课,他与大家一同认真听课做笔记,一同完成图案作业。542厂的业余学校开办了美术班,曾聘请了水彩画家哈定以及上海戏剧学院的老师来上课,他也一起画。他还组织大家参观画展或画速写,星期天去郊外写生,随后举办展览。那天,我正在看画,他对我说:“绘画的手代替不了雕刻的手,要会得转化。”
翟老师注重加强文学艺术修养对雕刻技艺的促进作用。他阅读唐诗宋词,还学习外语;他写得一手漂亮的钢笔字,虽然老师的毛笔书法不多见,但从一次他为车间写的春联中得以窥见隶体蕴含着篆味;他在篆刻上的修养与功力甚深,曾见与“翟英”谐音的“植蔭”“隻萤”印章,至今还闪现在他捐给单位资料室的图书扉页上。
翟老师刻“植荫”“只萤阅读”印章
翟老师捐赠的书
1968年翟老师离开了我们。在翟老师的工作台旁陈设着山水盆景,绿苔簇拥着小桥流水,茂林一般生机盎然。每逢新春时节,那边的水仙花飘散着阵阵清香,我望着水盆里的鹅卵石这样斑斓玉润,问老师捡自何方?他笑答:“十三陵水库。”
[注]流丽:流畅而华美,常用以形容诗文或书法。翟英老师于此泛指并包含雕刻艺术了。苏轼《和子由论书》诗:“端庄杂流丽,刚健含婀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