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水流觞 | 舒丹丹:时间珍藏古老的神恩(组诗)
曲水流觞
此刻,我是夕岚中飞还的一只雀鸟
朝着永恒家园的方向
像麋鹿恋慕溪水,鼹鼠守持它的黑土
时间珍藏古老的神恩(组诗)
文 | 舒丹丹
古驿站
夏日荫浓,远山成为故园的幽蓝背景
稻田里,禾苗迎风见长
紫蓼花在溪口等待归家的游子
远道而来的人行至此地,忽然觉得
脚力疲软:这一碗粗茶,一把竹椅莫名亲切
这里与童年某个场景似曾相识
三十年前的阳光,脆生生蹦落在身上
那时父亲和我,走在各自的喜悦里
时间如溪流宛转,沿途带走一切枯朽之物
而那些沉淀下来的,如潺石跃出水面
此刻的异乡,我与幼时的我迎面相逢
听见尚未白头的父亲说,翻过这道山岗
就能看见祖母的屋顶正升起炊烟……
使用
神使用一只小耗子,咬断教堂管风琴的皮带
是为了让那沮丧的老牧师
滋生新的灵感,创作一首无需伴奏
也能安慰千万人的诗
神使用一棵正在落叶的银杏树
或我们身体上一阵突如其来的乏与痛
原是为着提醒,冬天深了
劳碌的人们,身心的庭院也要时时勤扫拭呐
山间之慢
大雨洗过浮尘
洗过蝉鸣中的杂质
像金石之声在空中荡开涟漪
山色陡然明亮了几分
苔石的苍老滋生缓慢的芒萁
云朵悠游,无意擦破天空的缄默
在山中,时间从未消失,它只酣睡
走过山间的人,并未察觉自己已放慢脚步
像蜥蜴隐身于巨大的寂静——
且借这清澈的山间之慢
过滤灵魂中的砂砾,沉淀
不合时宜的激情
陶然之乐
黎明刚刚开始,我走出户外
宿热澄清,空气朗澈如远处的山峦
一夜风雨令榕荫更浓。长久静默之后
雀鸟展翅,领受它必然的飞翔
花坛里,园丁沉浸于修剪多余的枯枝
我凑近一盆盛开的茉莉细嗅
云霞满天,令人仰望
砂砾之上亦有陶然之乐
我不再以为,世界乃是出自
一个尽受苦痛折磨的上帝之手
聆听
心上的泉眼跟神的酒桶相连
泉眼里流出的,便是酒桶里的酒
口袋里硬币比石头多的人
每次掏出的硬币都比石头多
拂去脸上的飞虫,无需动用木槌
点燃青湿的树墩,一点火星可不够
麦穗不会拉扯你的衣服不放
荆棘和苍耳会紧紧纠缠
葡萄树若不多结智慧的果子
并不比橡木,桤木,黄杨木
更合适打造一块木砧子
想想老船长不看罗盘和航海图
只像海鸟一样随风逐浪,那会怎样?
在瞎子的世界里,那眼神明亮的蒙拣选的人
反被耻笑,“看哪,那做梦的来了!”
当你洗净亚麻衫,把石子从布鞋里取走
“西门巴约拿,你是有福的!”
松鹤之忆
白鹤栖于青松,或翔游于松树之巅
这是我所能想到
既有空灵之气,又宜人间烟火
既有仁寿之相,又怀流逝之哀的事物
我近距离看它们
一是,外祖母家堂屋的年画里
一是,父亲的骨灰盒上
隐居
——读蒙克画作《流感过后的自画像》
阳光盛大,和以往任何一个初春并无不同
而我们,成为春天的隐居者
被一枚至今找不到源头的病毒
拘禁于阳光下
午后,我用稀释过的消毒水拖地
擦拭家具,在阳台上坐下
细看蒙克《流感过后的自画像》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一百年前,悬在画家头顶的那把
达摩克里斯之剑
如今,又悬在人类的轮回之上
画像中,这个拢在睡袍里的黯然男子
坐在时钟与凌乱的病床之间
坐在悲伤的自我裎露和自我审查中
透过颜料的斑驳和笔触的粗糙
一个场景呼之欲出:关于疾病
关于情感的惶惑,关于精神的危机
或许,还关于些别的什么
在狭窄的房间里,他写信给朋友:
“现在,我的生活仅限于
不含尼古丁的香烟、不含酒精的饮料
和无毒的女子……,躲开一切”
多么愁闷,这个终生忍受疾病
和焦虑困扰的人,就像一艘
失舵的船——唯有创作的慰藉
是这艘生命之船的压舱石
在浓重的死亡气息中,我仍注意到
那些暖色的家具、地毯,和书籍
——如此和谐,原始
生命的希望与死亡的威胁
共冶于艺术的疗治
我注意到,那一小块白色的光斑
在画面的上方,像一扇
被阳光凿开的窗子,越过疾病和死亡
照亮人间的隐居
注:爱德华·蒙克(Edvard Munch,1863-1944),挪威表现主义画家,曾创作多幅《流感过后的自画像》同名画作。
在佛罗伦萨乡野
光结巢于栎树丛,喧闹如野蜂飞舞
旷野下,收割后的葡萄园静寂
仿佛某剧被提前观看结局——
这是佛罗伦萨的乡野
风是靛青的,紫色鸢尾花被波提切利采下
当作手礼送给春神芙罗拉
无处不在,空气中漂浮着经阳光发酵后
令人晕眩的文艺细菌
连太阳也是阿波罗的金色坐骑
地中海的战神,辉煌,慷慨
没有一丝光线是人造的
枯井边的苔藓,闻光而动的向日葵
和散落在田塍间的几颗牛粪
无不沐浴在人文主义的光辉里
——我经过,停驻
同样被美景与大自然的艺术所召引
在旷野下随心漫游
在不远处农舍传来的狗吠声
和古修道院钟声里出神
像山影映照于清明的溪水,但非沉溺
我想起沃尔科特写在意大利的诗句
“山顶塔楼的钟声历数我的过失”
能在异乡美景中保持觉思
和忏悔之心的人,是令人敬重的
而一月的天空开阔而沉静
像此刻——我最愿意写给自己的诗句
梁园虽好,这是我的“别处”
小坐一会儿,我就会从这里起身
比最后的光线更早一步离开
证词
草木汹涌,热带植物恣肆淋漓
暮色如一瓶倾倒在桶中的蓝黑墨水
正缓缓释出,洇湿了天空
而你,就坐在桶底
多少枝条在天空奔跑,小径分叉又重合
像疲倦的黑马在虚无的棋盘上
探寻出路,又为自身的蹄印所困
多少激越,或终将沉潜的,植物的呼吸
仍在幽暗角落挣扎着焚烧
仍在某一行旧诗句里,漂浮
它们桀骜的样子,是一种黯然的无奈
如同桶里的鱼,执拗地吐着气泡——
幻灭或重生,一场永恒的生命的对峙
从来没有谁能提前判出胜负
而时间,正在天空沟壑纵横的脸上
从容写下——无声的证词
森林之诗
在林中,时间珍藏古老的神恩
蕨草幽微,云杉高蹈
源头之水自雪峰山顶潺潺而下
湖泊凝成最浓稠的一滴,如昆虫睡在琥珀里
万古沉静仿佛一瞬间
风声送来小兽私语,似有神秘事物潜伏其中
众树婆娑,以年轮的密码倾谈
在月光下酝酿籽实,造就此地好天气
在林中徜徉得更久,你就会拥有
树的眼睛和一颗温厚之心
一种野性的喜悦贯涌全身
只有懂得像草木一样垂首和仰望天空的人
才能领悟此中真意:关于馈赠与美德
节制与平衡——我们
并不比一株植物了解更多
这是大地上美的宝藏,爱的森林
在万物相谐而自得的地方
时光从容造访,从不叫人惊惧
此刻,我是夕岚中飞还的一只雀鸟
朝着永恒家园的方向
像麋鹿恋慕溪水,鼹鼠守持它的黑土
配图:网络 / 编辑:赵宇
舒丹丹,七十年代生于湖南常德,现居广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诗集《蜻蜓来访》《镜中》,译诗集《别处的意义——欧美当代诗人十二家》《我们所有人——雷蒙德·卡佛诗全集》《高窗——菲利普·拉金诗集》。曾获广东省有为文学奖诗歌金奖、中国诗歌发现奖、“澄迈·诗探索奖”翻译奖、“第一朗读者”最佳诗人奖、罗马尼亚雅西市“诗歌大使”称号、“中国新锐女诗人”荣誉称号等。部分诗歌被译成英语、日语、罗马尼亚语、土耳其语等,译介至海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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