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度原创|侯建臣:老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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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建臣,男,山西大同人。山西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届高研班学员。文章散见于各文学报刊,有作品入选年选等多种集子。
走在村子南边大道上的两套大马车还没有进了村子,吱呀吱呀的声音就传进来了。
站在村口的孩子们正等得急呢,听到了声音,就喊起来了:回来了,拉戏子的车回来了。孩子们叫喊得很夸张,而且边喊边跳,好像他们的身体要和声音一起跳到很高很高的地方去。一群鸡正在河滩里刨食,听到孩子们的叫喊声,就一齐抬起头来朝着孩子们看。一只狗晃来晃去正没事儿干呢,孩子们的叫喊声让它一下子兴奋起来,也高一声低一声地叫起来。他们的叫声和它们的叫声一下子让村子膨胀起来。
人们本来就都等着呢,心里的鼓正在“咚咚咚咚”地敲呢,或许以前就看过的戏一台一台都开始从脑子里过上了。听到了声音,就都从家里射出来了。不大一会儿,村子南边就聚了一大堆子人,一齐朝着村子南边的那条并不算太大的大路上望。人们脸上的兴奋一点一点都渗出了,有些人呢,当然是那些老戏迷们,急迫的神情都表现出来了,恨不得那大车一下子就飘到眼前来。
也难怪,村子里好久没有唱大戏了,不说大戏,小戏这些年也不常唱了。还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有一年,从村里路过一男一女两个唱小曲的,是两个瞎子,沿着各个村子走,唱唱小曲,挣点小钱。路过村子的时候,一个叫毛二旦的就把两个人留下了,张罗着从每家每户抽一些米面和三块五块钱,就在村子前搭了几块木板,红火上了。两个人在村子里呆了几天,唱了几天,把些准备下的小曲都唱完了,临了,就出了点儿事。说起来也就是一点小事,毛二旦说自己只是摸了摸那个女人的手,“我就摸了摸她的手嘛”。毛二旦说着的时候,眼睛里差点就掉出什么东西来,毛二旦还使劲挤了挤,但啥也没掉下来。可是人家那个男人不行,人家说毛二旦钻进了那个女人的被窝,把人家给弄了。那个女的呢,就寻死寻活的,受到了多大委屈的样子,差一点,好像真是差那么一点就出了人命。最后也还是村里人一家一家多出了点钱,算是把个事给了了。毛二旦是个光棍汉,一个正当年的光棍汉,做出点啥来人们也是理解他的,出点钱就出点吧。从那以后,村里连一个人两个人的小戏也不演了。所以呢,偶尔村子里有狗呀猪呀的聚在一起打架,都会围上一大群人,兴致勃勃地看上老半天。
老早年,村子的文化活动也还是可以的,逢年过节,总会请一班子戏来红火上几天,还没等戏班子来了,家家户户都把远远近近的亲朋好友通知到了。等亲朋好友们都来了,就摆开架式认真招待,谁家的亲戚朋友多,就显得很热煞,家里大人们喝着酒吃着饭,小孩子们则早早地去戏场占位子了。一排木棍也好,几块砖头也好,就一直守着,单等家里人出来。为了占位子和守位子,经常会有孩子们会打闹起来。到了开戏的时候,远远近近周围村子里的人都来了,戏场子里站得满满的,连周围的树上和房顶上都是人,黑牙牙的一大片。各家各户正招待着客人,但一听到开场的锣鼓“叮儿啷当——,叮儿啷当——”地敲开了,女人们就动作快起来了,见男人们还陪着客人“吱儿”一口“吱儿”一口地喝着,就也顾不上等了,把碗一推说,你们喝吧,我得去看了,我听见包文正出场了。男人们也就笑笑,说去吧去吧,装黑脸的演员帅着呢,特别是那双眼睛,黑里透白,真是很不一般呢。说着话,男人们仍然喝着酒,说说戏里的事,比如包文正怒斩陈世美,比如赵匡胤千里送京娘……;说说生活中的事,比如谁家的孩子有出息,谁家的地侍弄得好……。男人们更注重坐在一起聊聊,边聊边喝,偶尔也支起耳朵听几声,再接着喝。其实戏是多年的老戏了,戏没开场就已经知道结局了,逢年过节唱唱戏,对男人们来说,也就是亲朋们聚聚,说说话,喝喝酒,谁又会太在乎那些老戏呢。女人们就不同了,一出戏看了好多好多遍了,该流泪的时候还流泪,该紧张的时候还紧张;该咬牙切齿的时候呢,也还是恨不得跳上戏台把那个负心的“陈世美”千刀万剐……
戏场子里是很热闹的,挨挨挤挤一大片,一开始还都坐着,等戏一开,坐在后面的看不见,就总想着往前凑。前边的人被挤得站起来了,后边的人就更看不见了,场上秩序就有点乱。村里维持戏场秩序的人就拿了一根长长的棍子顺着人头扫过去,高出的人头就低了下去。过了不大一会儿,就又有人头高出来,维持秩序的人就又一次把棍子扫过去。随着他的棍子从人们的头上扫过,一浪一浪的,有笑的人,有骂的人,还有故意蹲下去又站起来的人……感觉场子下面比戏台上的戏还热闹。
村子里每次唱大戏的时候才请亲朋好友来看,唱小戏就不值得了。连孩子们的童谣里都在一遍一遍地唱:拉锯扯锯,姥姥家里唱大戏,请闺女,请女婿,就是不让外孙去……。晋剧和耍孩儿都算大戏,戏大,戏班子也大。二人台也演,但二人台村里人认为是小戏,演员少,需要的戏台子也小,动静也就小,基本上就是本村子的人凑凑热闹。一般一个村子能唱大戏是很荣耀的,说明这个村子实力不错,所以村子里要唱大戏的时候,人们早早就到处嚷嚷了。而唱小戏就不一样了,怕被别的村的人知道似的,悄没声息的,有个外村人来看,也不愿打招呼,似乎怕人家嘴里问出“你们村就唱这戏呀?”的话来。当然,也许人家没问,自己也怕从人家的脸上看出这样的意思来。
戏也一般就是那么几出。晋剧基本上就是《大堂见皇姑》、《算梁登殿》、《打金枝》、《金水桥》、《卷席筒》、《蝴蝶杯》、《明公断》等。耍孩儿剧呢,基本上也就是《狮子洞》、《千里送京娘》、《七人贤》、《打佛堂》、《金木鱼》、《血手印》等。戏班子也就是那几个,所以戏班子里的角儿们村里的人不用拨指头都能说上来,或者就像现在的明星们一样,村里人连角儿们的家事都一清二楚。晋剧和耍孩儿都算正经戏,所以人们看的也很正经。二人台就不了,二人台就是逗乐子的戏。两个人在台上边唱边出洋相,只要能把人们逗乐了,这戏就算演好了。二人台剧目也不少,如《五哥放羊》、《打樱桃》、《压糕面》、《走西口》、《挂红灯》、《打金钱》等等。另外,二人台还有保留剧目,那就是《光棍哭妻》、《小寡妇上坟》,这些戏荤素结合,往往能把人们的情绪调动起来,特别是那些正值青春期的小年轻们。人活着,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就是在父亲母亲兄弟姐妹子女面前扮演各种角色,一年到头也没个放松的时候,听着阴阳怪气的调子,笑一笑,乐一乐,也算是犒劳犒劳自己。
似乎是又过了一些年,也不是多少年的样子,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了,年轻人都奔着到城里了,偶尔过年回来看一看,也是给老人们一个交代的样子,所以村子里常年大多是一些老人了。
演戏的事自然也就很难了。坐在村口的阳坡坡下,三三五五的老人有一下没一下地说着闲话,平时里,也就边说着话边看远处的树或者飞来飞去的鸟。
树有什么可看的呢?鸟又有什么可看的呢?
看了那么那么多年了,树都成老树了,鸟都成老鸟了,又不是没见过,真的又不是没见过!但不看那些老树不看那些老鸟,又能看什么呢?
有一个谁许是烦了或者闷了的样子,突然会“咿咿呀呀”地哼出点什么来,其它的人就收了眼睛一齐看他,有怪他发神经的,有怨他惊了自己的。还有的呢,都说他哼得既不像晋剧腔,也不像耍孩儿调,像是一只老驴在叫呢。他这一“咿呀”,倒是让所有的人都想起往昔村子的热闹来,也让所有的人想起戏来。就一齐朝了西望,他们是想望望原来的戏台。原来的戏台当然已经没有了,先是柱子歪了,有人还说该修修了。接着房顶也开始塌上了,还有人说真的该修修了。但说说也只是说说,说完了,就叹息着从戏台前走过。而那日渐衰败的戏台呢,就在不知不觉的某一天,彻底地倒塌了。戏都有要谢幕的时候,人生都有要谢幕的时候,戏台当然也是要谢幕的。要塌就塌了呗,但总会有人从那个地方走过的时候,心里空落落的,想把一些什么东西填进去。
到快过节的时候,那些昏花的眼睛们,就一直朝着村前的大路望,眼睛空空的,心却满满的,也没有了说话的心思,也没有了看那些老树老鸟们的心思。
他们其实是在望那远处逐渐走近的黑点,也许那就是他们一直期盼的熟悉的身影呢,那些现在似乎是他们心底最期盼看到的角儿了……
主编:酸枣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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