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下的产妇：我不是害怕，而是发愁

“世上只有妈妈好，为了你，你妈掉了半条命，这条朋友圈不删，等你以后给你看。”2月1日的8点24分，辛睦给刚出生的孩子照了相，配上这些文字，发到了朋友圈里。从此，他就多了一个身份：父亲。因为激动，文科出身的辛睦全然没发现自己漏打了“长大”两个字。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辛睦的激动，也许更好理解。妻子乾雅的预产期是2020年的1月24日，因为二人都是教师，所以他们在更早之前就已经放假，居家待产了。距离预产期还有一周的时候，乾雅在朋友圈里有点无奈地评价孩子，依然“稳如泰山”。

20日晚上，在疫情人传人的消息落实之前几个小时，乾雅还去城市里最好的商场吃了布丁，“顺便买了个包”。直到当晚，央视主持人白岩松连线钟南山院士，确认新冠肺炎人传人的时候，乾雅夫妻还没有料到，疫情的发展，会给生孩子这件事带来怎样的困难：“月嫂我们早都找好了。”乾雅回忆道，因为预产期是大年三十，他们早就做了准备，以为月嫂一定会在孩子出生之后到来的。

疫情不断发展，武汉封城的系列消息传来，第二天本应是预产期，乾雅的孩子却没有动静。夫妻二人囤了些爱吃的零食在家，只等孩子出世的征兆了。

所谓征兆，“要么见红，要么是羊水破”，只有二者出现其一，才能住院。在乾雅看来，去公立的妇产医院生产比在家还要安全，因为“孕妇都是很少出门的，我们找的那家医院也没有发热门诊”。某种程度上讲，乾雅的判断并没错，但她低估了疫情可能带来的其他影响。

乾雅终于在预产期整整一周之后等到了“羊水破”的征兆。送医院，挂急诊，中午办完了住院手续，医生为乾雅注射了催产素。晚上六点，宫缩袭来，乾雅知道，分娩要开始了。疼痛持续了近五个小时后，“开两指”。疼痛难忍的乾雅请医生把她推进了分娩室，希望“挂上无痛”可以让之后的生产过程轻松一点。

此时乾雅还不知道，进入分娩室之后，她还将面临计划外的痛苦。

1月31日是大年初七，本来应该是节后上班的第一天，却因为疫情而淹没在延长的假期中。这导致乾雅只能在分娩室里等待当夜值班的麻醉师从另一台手术上过来，她后来才知道，自己是从夜里十一点到了第二天凌晨，一共五个多小时。直到凌晨四点多，乾雅在“开四指”时才挂上无痛，此时距离羊水破已经过了二十多个小时了：

“我给脱水了。”

乾雅在剧痛中度过了三个小时，开七指，长时间的等待加上不间断的宫缩疼痛，她的脱水症状加剧，开始发烧。母子不仅连心，此时的身体状态也彼此相连。孩子在乾雅腹中排便，造成了羊水感染。设想好的无痛分娩已经无法实现，乾雅必须进行剖腹产手术。

手术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根据辛睦的记录，儿子是早上八点零四分出生的，但是将近二十四小时的持续生产已经让乾雅体力透支，她的妈妈也在分娩室外等了一整夜。孩子降生以后，乾雅的妈妈将接力棒交到了亲家母手上。

可见，让辛睦激动无比的“身份转换”是从孩子呱呱坠地开始的，但孩子母亲分娩的过程，已经持续了24小时。

一般来说，如果母子平安，婆家和娘家应该在孩子出世以后幸福地安排陪护。按照乾雅原本的设想，雇来的月嫂照顾孩子，老公照顾自己，妈妈和婆婆兼顾自己和孩子，公公则可以保障后勤——这一切都因为疫情的发生和发酵成了纯粹的设想。

真实的情况是，由于疫情的发生发展，回家过年的月嫂鲜能上岗，即便有人已经回京，此时仍然处在14天的隔离观察之中——乾雅此前最重要的安排——雇好的月嫂派不上用场了。

“我不是害怕，是发愁。”

从手术室直接推进病房，加上妇产医院的特殊性，乾雅并不害怕在医院感染新冠肺炎。“发愁”占据了她的内心，因为原本安排的所有陪护力量都失效了。

生产完的第一天，是婆婆照顾自己到晚上，但在此之后，纵使婆婆已经养大了乾雅的老公，也帮不上忙了：“刚生完孩子的时候，每天下午可以有一名家人探视一个小时。”乾雅说，“到出院前夕，医院对家人的身份也做出了具体要求，只能是宝爸。”

在这天之后，乾雅每天见到的都是“产妇疼得嗷嗷叫，孩子在边上嗷嗷哭”。产妇“嗷嗷叫”的原因有很多，疼痛是最主要的。而刚经历过生产的产妇，则需要比常人、比平时更多的陪伴。

比如，刚生产过的产妇喝水需要有人给倒，上厕所需要有人扶，这些本来可以由月嫂、护工以及家人辅助的生活动作，此刻都需要产妇自己独立完成。

据乾雅说，医院内会有一些“公用的护工”，如果没有疫情的话，本应有一些等待被雇佣的护工可以照顾产妇，她们吃的就是照顾刚刚临盆产妇这碗饭。但在疫情阴霾之下，所有回过老家的护工，此时都不能上岗，这就让留在医院中的“公用护工”显得捉襟见肘。

想要喝水，产妇需要按很多次铃呼叫护士站，再由护士呼叫护工前来护理；想上厕所，更要等护工的“档期”，或者说，“看护工的脸色”。

如果孩子没有羊水感染的话，乾雅可能会更难捱，但在产后第二天，乾雅的孩子由于羊水感染被转往附近的一家儿科医院住院治疗。儿科医院出于疫情防控考虑，在十天的治疗期内，全程“不许探视，不许送奶”，但是会通过电话通知家长孩子当天的状况和治疗进展。由于孩子有炎症，血项显示白血球偏高，还接受了两次腰穿检查。

孩子被送往儿科医院治疗，在某种程度上减轻了乾雅一家人在她住院期间的陪护压力，虽然双方父母完全使不上劲儿，但辛睦只要每天来陪护自己的妻子就可以了。晚上则是能拖就拖，哪怕医院一会一轰，他也尽量多待。“本来刚生完孩子的时候，医院出于人情考虑，有时候，他陪夜的话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但是越往后政策越严，一天比一天紧。”这一时期，正是中国疫情防控的关键阶段。全社会，皆风声鹤唳。

乾雅出院前夕，家属彻底不能探视了，但她基本恢复了自理能力。双人间病房里住进了一位刚刚生产完的产妇，乾雅似乎又经历了一遍自己刚生产完的过程。

不同的是，照顾隔壁产妇的不是她的家人，而是乾雅。帮隔壁产妇按铃，等不来护工的话就帮她倒水，护工实在没有档期的话，就扶着她去厕所。

孩子不在身边，乾雅却日益涨奶：“像石头一样，要死了一样，比生孩子还难受。”据说，如果不能解决这个问题，日后还会有发炎以及癌变的风险。仿佛是注定一般，隔壁产妇奶水不足，乾雅主动帮她喂了孩子。“我帮了孩子，孩子也帮了我。”这段经历也让乾雅收获了一段亲情，吃过她奶的孩子认她做了干妈。

乾雅和孩子出院之后确实恢复得不错，现在，小两口已经辞别了月嫂，正自己带着孩子。相比于莫须有的害怕和之前的发愁，乾雅反而觉得自己有点“亏”：因为一直没有开学，夫妻二人被延长的寒假与四个月的产假几乎重叠了。

诚然，新生命的降临给这两个家庭带来了比恐惧更有力的希望。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他们对于恐惧的忽略，或许皆因被分娩之夜的一地鸡毛分散了精力。撕心裂肺的疼痛，或许真的能让人忘记近在咫尺的危险。

回头来看，当恐惧和感动都散去之后，人们或许才应该反思：在最特殊的时期，如何能让孕育生命和希望的人得到更好的照顾，让她们在孕育希望的过程中、在痛并快乐的时刻更有尊严。

或者说，当下一次社会性突发事件来临时，生活的方方面面仍然稳定如常，才是阴霾背后的光亮。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