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作家泓汶中篇小说《毛蜡湖》连载(1)
守望梦中的家园
毛蜡湖
作者:泓汶
(1)
穿过公路,他们朝那片小湖走去。太阳很好,晒得人脊背热烘烘的。接着,他们踏上一条羊肠子似的小路。土路两旁都是麦地,也被太阳晒得裂开口子。种麦以后,一直没有落雨,麦苗叶子都干巴巴的。田野上仿佛弥漫着一层淡红色的烟雾。到处能闻到那种干燥的、热烘烘的土腥气。
“就得下场雨,”敏卓说,“旱得太久了。”
“我爸说,再不下雨,我们那几块地里的麦子都要旱死了,”柔子说。“前几天,我到地里去看过,麦叶子干得象猴毛一样;有些已经死了。”
他们又朝南拐,踏上一条长满茅草的小路。那些茅草倒是长得很茂密,踩在脚下,软软的,像地毯。接着,他们看见了那片小湖:它躺在褐色的原野上,被阳光照得闪闪发光,像一面蓝色的镜子。周围长满了很高的水草,密密丛丛,一片墨绿。有些白色的水鸟从湖面上掠过,然后在蓝天下消逝了。
“唉呀,真好!”敏卓突然高兴起来,“没想到,这儿竟有这么一块好地方!”
“你觉得好?”柔子说,眯起眼睛看他。她的睫毛又浓又长,像乌黑的绒毛,密密地挤成两道弯。这时候,她的小脸儿看去很动人。
“那当然,咱们这儿是旱原啊,”敏卓说。
柔子不做声,两手塞在裤袋里,在他身旁走着。她脸上的神情说不上来是高兴,还是忧伤。太阳把她的脸蛋晒得有些红。她的脸蛋和脖子都很光滑,像蜂蜜那样的淡金色。不过,她的头发剪得太短。她似乎不在意修饰她的头发。
“敏哥,你看我能行吗?”突然,她站住了,乌黑的眼睛盯着敏卓,眼里颤抖着惊惶的亮光。
“什么行不行?”
“就是说,你看我能不能写下去……?我要从你口里知道这件事……你给我说实话,”她的神情看上去很紧张,就仿佛在等着听法庭判决似的。
“我想,你是能写下去的,”敏卓沉吟一阵说。
柔子不做声,微微张开了嘴巴,眼睛仍旧牢牢盯着敏卓,显得很紧张。她的嘴巴鲜红丰满,有非常生动的弧线。敏卓轻轻叹口气。他觉得跟柔子这样的女孩谈起话来,很不轻松。
“你有很好的感觉力,”他说,想起了她那篇小说——《十八岁的青春》。对,她现在就十八岁。为青春唱一曲美丽的颂歌。为无数的十八岁,在我还能唱的时候……。
“语言也好:细腻,准确,优美。对文学来说,这是很重要的。当然还有思想——你的小说是有思想的……思想是很珍贵的,”他又说。
她吁了一口气,但仍然紧盯着他,两只脚在柔软的草地上动着。
“但是,能不能写出名堂来,这很难说,”他接着说。“因为,文学有时就是个坑人的事情。”真他妈的是坑人的事情,他想,脸色变得阴沉起来:“有人添上一把柴,你的火苗子就可能烧得旺一些,大一些,或许会燃成一片大熊熊火。但是,如果刚开始,就有人狠狠踏上一脚,那你就熄灭了。”
她睁大眼睛看他,对他的话似懂非懂。他吁了一口气,继续向前走。她跟在他后边。现在,他们离那片湖越来越近了。脚下的软草越来越嫩绿,越来越厚密。他闻到一股从水面上吹来的水草气息,很清凉,很湿润。
“现在,我的时间只剩下两年了,”柔子说,“他们给我的时间就剩下两年了……”
他转过脸,用惊讶的目光看她,感到她的目光突然发痛。秋天的太阳灿烂明亮,在他们头顶上空耀眼地燃烧。他的肩膀和身上晒得热烘烘的。但是她的脸庞却显得冻瑟瑟的,像结着一层霜。
“还在我九岁时,他们就把我给人了,”她说。
敏卓看她一眼,沉默了。他摸出一根烟来抽,很快呛得咳嗽起来。
“前天,他又来了,催着要结婚,”她又说。
“你说谁?”
“就是那男的……他们把我给了他,”她又说,“我不见他,不跟他说话,我爸就骂我。他说,假如我把这事吹了,他就把我从这个家赶出去,说没有我这个女子……”
敏卓很猛地吸一口烟,吐出去:“真可怕。”
“不可怕,”她说,“阿梅去年就结婚了。阿梅和我一样大,还是同学。今年三月,阿梅就死了。阿梅家里人说,是生孩子难产。可我知道,根本就不是这个原因……他们等于把她逼死了……”
“你是说她家里人?”
“也不光是她家里人……事实上,是很多很多的人……”
敏卓又猛地吸起来。平时他是不吸烟的。但有些时候,他就一根接一根地吸。
现在,他们距离那片湖泊越来越近了。其实那根本就算不上什么湖泊,只能说是地下涌起的一片底水。但是,他愿意把它称作湖。因为它的颜色是那么湛蓝,那么透明和清澈,实在是太美好太诱人了。在耀眼的阳光下,在广袤苍凉的北方大地上,它就象一面宝石蓝色的大镜子,在褐色的原野上闪闪发光。环绕着这面大镜子,湖水里生长着一大圈浓绿茂密的奇异水草。湖水中央漂动着大块大块雪白的云团。
的确,这是一种很奇异的水草。它们大胆粗野地从泥水里冒出来,密密丛丛长满了湖畔,厚密得象一道绿色的墙,把湖水环抱起来。湖水在它的怀抱里,闪耀着眩目的光。蔚蓝的天光和雪白的云团,就在这湖水中闪烁飞动,不断徘徊。
他们沿着湖畔慢慢走着。他长久地凝视这些奇异的水草。它们毫不羞耻地在泥水里拥挤着,撕扯着,挣扎着,竟相向上窜去,向蓝色的天空,向明亮的颤动的空气里窜去。它们在争阳光,争空气,争生存的权利。它们的生命里充满了热烈的喧嚷和艰苦的奋斗。这就是生存竞争。它残酷而又激烈,他想。
“这叫什么草?”他问柔子。他是第一次见这种水草。
“叫毛蜡,”柔子说。
“听起来很古怪的名字,”他说,“那这儿就该叫毛蜡湖。”柔子笑了一下。她笑得很忧郁。
“它们也开花么?”
“开的,”她说,眼睛眯着看湖水,目光变得迷惘而忧伤。好像她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件事情上。
“它开的时候啥样子?”
“很难看,”她说。“你要是冬天来,就会看到。”
敏卓默默地看这些毛蜡。它们的叶子又细又长,几乎有几尺,柔韧而飘逸;每一株都有修长的茎,婷婷地长过一人多高。它们密密丛丛,娴静地伫立在湖水中,轻轻地摇曳着修长的叶子,如仙女们在湖中轻轻嬉水,轻盈地舒展她们飘逸的长袖和飘带。火辣辣的阳光粗野地戏弄着它们的叶子,它们纤柔的姿影在清澈的水面上微微颤动。
敏卓在湖边的小路上站住。他的眼睛给蓝色的湖水映得眯起来。湖水象玻璃似的发出耀眼的光芒。他感到湖水在欢悦地颤动。不,不是湖水在颤动,而是阳光在水面上闪烁颤动。
柔子默默地看湖水,她的脸上笼着一层茫然的雾气。
“你那篇小说写的就是阿梅吗?”他说,把烟屁股扔到一边的地里。
“里面有她,也写了我自己……”她说。
……那座坟孤零零地,堆在一片青草中。它是一座新坟,泥土潮湿,颜色发黄,上边刚生出一些新鲜的嫩草。它们睁着亮晶晶的眼睛,惊讶地注视着这广漠的天空,呼吸着芳香的空气,仿佛在说:瞧这个世界……
“你可以和你妈谈这个问题。我想,她是不想把你亲手推到火坑里去的,”敏卓说。
“我和她谈过,可是谈不到一块儿,”她说,脸对着湖水,不看敏卓,两手仍插在裤袋里。“两人一谈就谈崩了,”她脸上的神情看上去显得固执而倔强。他不喜欢她这种样子,这种神态。
“我妈说,她十九岁就跟我爸结了婚。说那时也兴自由恋爱。她那阵子还在西安开关厂当工人,我外爷把她许给了我爸。我爸那时是个修自行车的。她不想跟我爸。可是,我外爷来到厂里,在她宿舍,一下子把两个热水瓶摔碎了,还对她大发脾气,大吼大骂,要她立刻回家,不当工人了……后来,我妈犟不过我外爷,就哭了……再后来,她就跟我爸结婚了……这以后,她的工人也当不成了……我妈说,我爸把她一辈子害苦了,害惨了……她一说起这事就哭,一说起就哭……”柔子说。
敏卓长长地吐了一口烟。“她既然受过这罪,还把你给火坑里推……?”
“谁知道?反正现在,她跟我爸就是一口腔,两人说一个话,都来对付我……她说别的啥事,她都可以答应,就是这事不行……说这事是铁定了的。我心里明白,她是害怕我爸……”
敏卓听了,又长吁一口气。
“我妈又说,我外婆打十七岁,就跟我外爷过活。我外爷不知打过我外婆多少回。有一回,我外爷把吃饭的锅都砸了,把外婆的头发揪下来一撮子。可是,我外婆还是跟他过了一辈子……”她又说。
太阳的确很好。它在北方瓦青色的天空愉快地燃烧。没有风。湖水闪着耀眼的、像钻石一样的光芒。密密丛丛的毛蜡,在水里轻轻地摆动,舒展它们娇美纤柔的腰肢。他吐一口烟,长久地凝视这片蓝色的、闪闪发光的湖水。然后,他把目光投向远处空旷寂寥的原野。
“那个虹,就是写你自己的吧?”他突然问。
“是的,”她说。“那里边有我的影子……”
……虹向那座孤零零的坟走去,脚下踏着柔嫩的青草。一只白色的鸟从草地上飞起来,向天空窜去。她看见那座坟上生出一些柔嫩的黄鼠草,还有粉红色的打碗花。它们吐出浓郁的芳香。每一朵花就象一只细巧美丽的小喇叭,娇嫩得象少女突然羞红的脸腮……
“卫国呢?”他突然记起她哥哥,那个毛头楞脑的小青年。他的头发老是干蓬蓬的,竖在头顶上;一双细小的眼睛,老像在吃惊地瞪人。
“他么,也跟我爸一样,学会教训我了,”她说,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去年冬天,我爸不在,他老是跟我吵。他不准我晚上到同学家里去逛。对我说,女娃大了,晚上去逛,人就说你失教了。我说难道让我在家里陪着你闷坐么?有时,他见我看书,就数落我说:‘看那些闲书有啥用?还不如学学针线活。’我说你管你的事,管得着我吗?他不服气,指着我的鼻子说:柔子,把你失教了,长兄比父,你知道吗?我又气又笑,就对着他吐口水。他气得大骂我,”
敏卓听着笑起来。他眼前依稀浮出卫国毛蓬蓬的小脑袋,那张黄脸上瞪着一双怒冲冲的小斗鸡眼。
“他比你大一岁,对吧?”他问。
“是啊,他才二十岁,可我觉得他就像老了一样。”
是啊,很快就萎顿和衰老,那怕是很年轻的。这就是这片土地的特性。在这片土地上,几乎没有什么不是很快衰老、很快萎顿的。这是被这片土地的地理、土壤、空气、水质……以及种族——各种因素决定了的。
他们绕着湖水,走了大半圈。一个农民站在湖畔的泥水里,正在收割毛蜡。他手里攥着一把镰刀,裤腿高高地挽上去,露出灰白的大腿。他把割下来的毛蜡,整齐地摆在岸边。看见他们,他仰起满是汗水的红脸膛.迟痴发红的眼里露出一丝疑惑的神情。
“他有些怀疑我们,”敏卓笑着说。
柔子忧郁地笑了:“上回,有几个同学来找我。我就带他们到这儿转了一圈。回家后,我妈就骂我:‘十八的女子了,一天不学着做些活,整天疯疯癫癫的,不知干啥呢!’”
敏卓揪下一片毛蜡叶子,拿在手里看。叶子像绿色光滑的缎带,躺在他手里,冰凉凉的。他把它含在嘴里嚼,感到汁液有些苦涩。
“咱们回吧,”他说。
两个人又朝回走,朝她家走去。
“我妈,走的是我外婆的路;现在我呢,又要走我妈的路,”她又说。
他没回答她,仍在嚼那片毛蜡叶子。他感到满嘴都是很苦涩的汁液。苦味中又含着一股淡淡的乳香。
(未完待续)
01
简介
泓汶:原名卢敏,陕西人。1984年毕业于陕西教育学院中文系,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主要作品:《围墙与焦虑》、《午夜月光》、《弃园》、《黑夜凝望火柱》、《虹光》、《荒沟》、《水莲》、《寒雾》、《毛拉湖》、《白净雪原》、《新月》等四十余篇,在《延河》、《北方文学》、《新大陆》等文学期刊发表。出版中短篇小说集《黑夜凝望火柱》。著名评论家胡平先生、阎纲先生、李星先生,对泓汶小说均给予高度肯定赞赏。作者微信公众号:gh_44a40df16cd6 微信号:slm6899。
02
往期回顾
· 文学原创 · 陕西作家泓汶中篇小说《荒沟》连载(5—6)
· 文学原创 · 陕西作家泓汶中篇小说《荒沟》连载(3—4)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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