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作家泓汶中篇小说《毛蜡湖》连载（13）
毛蜡湖
作者：泓汶
（13）
四月，敏卓到东北去了一趟。回来后，门房老头给他一封信。柔子的信：
……整个冬天，我熬着巨大的苦痛，终于冷静想过了：我只是一个凡人，不可能让一个梦幻变成真实。于是，我就决定不再去编织那个美丽虚幻的梦了。外婆和母亲，就是我的未来。我将睁大眼睛，孤寂地、无所谓地踏上这条灰蒙蒙的道路，一直走到终了。抛落于现实的我，却又感受到走向死亡一般的阵阵痛楚。我曾经满怀热望苦苦追求的那一切，现在全都粉碎了。昙花梦醒后所产生的彻骨剧痛，我将用力地、深深地埋在心底。可是，在表面上，我依然要哭、要笑，要打起精神来活着。也许，时间终会医好这种刻骨铭心的失落感和痛楚感？但那时，我又会变成怎样一个人呢？会不会麻木得如同一具僵尸，或者能走路的木乃伊？我不知道……
敏卓读着，感觉自己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苍茫的暮色升起来，房子里的光线变得灰蒙蒙的。在昏暗的光线里，他依稀看见柔子圆圆的、略显苍白的脸……她的大黑眼睛饱含着忧愁和凄楚，透过眼镜，正默默地看他，仿佛怀着无数的幽怨，和深深的凄迷……他深深地叹口气。
三楼停了电。敏卓找着一截蜡烛，点着了，伏在桌前，继续读下去：
……就在我给你写信时，外面一直下着浙沥淅沥的雨。我心里也正落着雨……这雨是下得太久了……他们——父亲和母亲，亲戚和邻人们，正在屋里喋喋不休地谈着我的婚事。仿佛他们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好，为了我的幸福似的。而这一切，却在我内心深处，激起一种尖刻的、几乎是恶毒的大笑——我几乎要放声大笑起来———天哪，你们在忙乎些什么呀！你们知道不知道，你们现在手制的一切，便是我的坟墓，是某一天活埋我的泥土……！你们还期望着我对你们感恩吧？上帝啊……
我以前，一直是很倨傲的，以为在这世界上，我将和别的女孩活得不一样，将会走另一条路——一条庄严神圣、洒满阳光和鲜花的路。但是到了今天，我才明白，那只不过是我自己心造的一个幻影，一个虚妄美丽的幻影！我是不可能选择自己的命运的，只能是由它来选择我，决定我！看见母亲灰白的头发，看见她处处迁就我的隐忍态度（唯有结婚这件事除外），我心中真是感到巨大的不忍。她现在真是脆弱极了，哪怕是一点点极小的制激，她都会惊惶起来，害怕起来。我即使已经厌弃了自己，也得忍着，为着她活下去。我知道，她已经心力交瘁了！我母亲现在给予我的爱，大约比小时候给我的还要多。我常常感动得落泪——也许我太容易满足了……
敏卓长长地吐出一口烟。他看见，红红的烛焰在信纸上不断跳跃；红红的烛泪流下来，像少女的痛楚绝望的眼泪。
……千百年来，人们一直在谈论那个古老的话题。可是到头来，有谁能达到那至高至爱的境界？又有谁能得到那最美好、最神圣的真情……？所以，我也就不必过份地沉溺于痛苦的黑色淤泥里了。无论是张王李赵，都一样的，都无所谓了。你大概在想：这真让人丧气，原来你的灵魂也不能免俗……
可是我又能怎么样呢？我已经试过了，飞过了，冲过了！我的翅膀只落下了累累的伤痛，已经无力再飞，无力再冲跃，也无力自拔了。身不由已，逆来顺受，在我已经成为一种必然。我跳不出那个人造的囚笼，于是，我就决定睁大眼睛，寂寞地和无望地走进去……
我并不想怨天尤人。也许这只是在为自己寻找一种借口，一种遁词。假使我的心原本就是一片浑沌，一片黑暗，我也就绝不会这样痛苦了。这样说来，不知读书之于我，究竟是悲呢，还是喜？是幸呢，还是不幸？
那个将要成为我“丈夫”的人，他是永远也不会了解我的心思的，也绝不会理解我此时此刻的心境。他所关心的，只是他的责任田，和他的木匠活。所以，我寂寞的心，也只能永远地留给自己了……。
敏卓翻到最后一页：
你曾对我说过——你应该属于你自己，应该有勇气支配自己的命运。这些话，曾给我以很大的鼓舞。但是到底，我还是让你失望了。今天，我想起你的这些话，自己心里先没了劲。但我还是要感激你的——在这个世界上，毕竟还有人真诚地了解过我，关心过我……
窗外落着淅沥淅沥的雨，我的心中也落着淅沥淅沥的雨。我不知道，这连绵的阴雨，将会下到什么时候才停息……？
信中好些地方字迹模糊，好像是被泪水打湿了……敏卓把信收起来，装进信封。那支红烛已经快燃尽了。红红的烛泪流在桌面上，在烛焰里凄迷地闪光。他站起来，默默地看这支红蜡烛和流下来的烛泪。烛焰燃烧着，闪耀着，把他的影子在墙上涂出来。突然，他感到这房子很空虚。它的确太空虚了。他走出房子，到阳台上去。四月的春夜黑茫茫的，天空有疏冷的星光在闪烁。在微寒的夜气里，有四月的春草和夜露弥散出来的冰凉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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