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晴| 如果说
如果说,不是呼啸而来的大货车把二舅和他的自行车吹上了路沿石,那么,他还不会发现姥姥和她的老姐妹正在河堤的垃圾堆上翻来翻去。
垃圾堆白茫茫一片,像深秋的棉花地,那一个个被风吹鼓了腮帮子的塑料袋正是酣然怒放的棉花。她们的双手就在这些“棉花”上摘来摘去,迅速且仔细——捉起一朵,撕扯一番,扔掉,再去捉另一个朵。
二舅的出现让她们惊诧不已,她们彼此对视,又望向二舅,尴尬地笑了,手中擒获的塑料袋被风蛊惑着,呼啦啦摆出挣脱的架式。“你们在找什么?”“……”“喏,是不是在找它呀!”那个被姥姥用白色塑料袋里三层外三层包好的小方块,此刻就躺在二舅的手心。姥姥大梦初醒一般,赶忙扔掉了手中正呼呼作响的“赝品”,“这,这,怎么会在你那里?”
原来,今天是姥姥发工资的日子,姥姥所谓的工资实际是她身为军属遗孀的一项生活补助。一向要强的姥姥年轻时不依靠长辈,老了不麻烦儿女,都是自己蹬着人力三轮车前往邮政储蓄银行办理存取业务,风雨无阻。这不,今天姥姥就在回家的途中,遗失了刚刚取出的攒了近一年的工资,更糟糕的是直到姥姥回到家中,推开铁门,停好人力三轮车,脱掉厚棉袄,才发现刚刚鼓着“肚子”的裤兜,成了一只干瘪的胃。而那用三层白色塑料袋左右对折又上下缠绕的小方块像被消化了一样,不翼而飞。
姥姥又气又急,一边对着行侠仗义,愿一同前往找寻的老姐妹咒骂着老不中用的自己,一边把人力三轮车蹬出了疯狂的怒吼“吱吱吱……吱吱吱……”
她们的目标很明确——那个白色小方块。此刻,它可能躺在荒草中,可能躲在树根下,可能靠着路沿石,也可能混进了垃圾场……凡是能想到的它的去处,她们一一探寻过,撕扯过,不放过!就在她们与一堆白色垃圾纠缠不清的时候,二舅出现了。这一刻,姥姥站在公路沟的堤坡上望着自己最小的儿子,像救世主一样,温暖高大。他带来了希望和事情的真相。
也就在姥姥离开不久,这个男人就捡到了尚存余温的小方块,男人最终没有留下名字,只说自己姓石。石先生剥洋葱一般,将小方块层层打开。多年经商,他早已把手练成了尺子,上手一摸便知这个小方块得有三千元。但他没有想到三千元下面还压着一张灰蒙蒙的身份证,尤其是上面载明的出生年份——1932,更让他心跳加速!他不禁想起了母亲,眼前浮现出老母亲出门丢了钱包,那心急如焚的模样……于是,他攥紧了手中的小方块,大踏步走进了离此处最近的邮政储蓄银行。他把小方块里的银行卡和身份证一起递过去,连珠炮一般,倾泄来意,他催促银行柜员要快要快要快……不负所望,柜员果然查到了这张银行卡在办理时预留的电话,那是我二舅的手机号码。
听二舅说完,姥姥执意要去见石先生一面。当二舅带着两位老人,几经周折找到石先生的生意店铺时,姥姥先是握住了石先生的手,继而哆嗦着双手去撕扯那个重新包好的小方块,姥姥用急促的喘息声表达了内心的坚决,石先生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忙摁住姥姥的手,大声说:“大娘,你这是干啥?”“孩子,多亏了你呀!多少是大娘一点儿心意,你收下,大娘安心。”石先生终于急了,“大娘你听我说,我当时看到你的身份证,我就想起了俺娘。恁都这么大岁数的人了,俺们儿孙辈的还能要你们的钱?快收起来,别再弄丢了!”
最终,姥姥没有拗过石先生,也就没能送出 “感谢金”。而这,却成了姥姥的心事。隔段时间她就说与人听,像是推开老屋的门窗,放些阳光进来,晒晒屋内的角角落落,滋养身心。
如果说,不是大娘大爷走错了诊室,又退回到门诊大厅,那么,我的同学恐怕没那么容易找到他们。
在我们这个城市,医院是颗超负荷运转的“心脏”。每一天,伴随太阳东升西落,或远或近的人们,放下手头的工作;换上体面的衣服;带着家里的存款;安顿好儿女或者老人;带上老人或者儿女……从四面八方蜂拥而入;继而,攥着诊断的结果;提着对症的药品;牢记医生的叮嘱……或悲或喜地鱼贯而出。
当我同学于人流之中寻到二老的身影,就像篮球瞄准了篮筐,他飞过来了。“大爷!大娘!”同学的吼声吓了二老一跳。他们瞠目结舌,无声地追问着彼此——那出租车费,不是付了嘛?同学跑到跟前儿,喘了口气,从自己的裤兜里抽出一沓钞票,递到了二老面前,二老张大了嘴巴。大娘用眼神逼问着大爷,大爷用双手拷问着裤兜,是的!他们浑然不知——早晨大娘点数完,交给大爷点数,大爷点数完,装进裤兜的几千元出去转了一圈,又回来了。那可是他们今天看病的钱!
“大爷,快点点,看看少了没有 ?”同学催得急,大爷只好把那沓钱捻成了缓缓运行的齿轮。“刚才,我一回头,看这些钱飞得满车座上都是,可巧有个乘客招手,我也没敢拉他,先调了个头,给你们送过来了。”“孩子,多了一张。”大爷的双唇像两块干透的核桃,岁月榨干了它的水分,带走了暧昧,只留下坚决——“四千九就对了,多了一百。”听罢,我同学的脸红了,他那只镶嵌在方向盘上被烈日烤成古铜色的手,在头皮上来回摩挲着。“可你们出门咋会不带个整数啊?”“我们带了五千没错,出门前你大娘抽出了一张,她揣着,做我们回家的车费。所以。我兜里就装了四千九。这一百,你快些拿回去。”
虽然,我同学已经离开半天了,大爷还是捏着这沓钱,频频回望。这沓钱有些潮湿,有些柔软,甚至有些暖。因为,它们吸收了同学的汗水,有了人情味儿。
后来,媳妇常常点着我同学的额头,嗔怒道:“你这傻爷们儿,拾金不昧也就罢了,咋还自个儿往里贴钱呢。”“嘿嘿嘿……我不是怕老人着急嘛,当时车窗大开,差一百五千,准是让风刮跑了一百。一百元也就是我开着车咕噜半天儿的工钱,可老人没有来钱项了,一百元兴许就是命呀!”媳妇笑了,笑得那么甜蜜,连这如银的月色,和这温良的汉子,都在她深深的酒窝里,醉了……
如果说,不是楼下的争吵声让人心神不宁,那么,我也不会拉开窗户一探究竟。
这一探究竟不要紧,只见楼下一对老头老太太,伙同两个年轻妇女,布成了天罗地网,把皮皮爸团团围住,四面拉扯,扯成了谷地里的稻草人。他无力反抗,像个犯了错的孩子。我怒火中烧,在楼上喊到:“有话不能好好说嘛,你们这是干嘛!”我的吼声是激打在峭壁上的山洪,涤荡着五副面孔,像点缀了红枣的白面馍馍,漂向我所在的窗口。他们的戛然而止,惊得我不知所措。几秒钟的宁静,楼下又爆出哄然大笑。这时我才发现 “施暴者”的手中,各持一物,有的是牛奶,有的是水果,有的是山鸡蛋。
原来,几天前的一个清晨,星星还没落干净。皮皮爸下楼推摩托车,发现旁边一辆破旧自行车的车筐里躺着一个布包。那布包虽然老旧,却也有被人善待的祥和。他打开布包,厚厚一摞百元钞票和一张社保卡赫然入目。尤其是社保卡上一张男人的面孔,让他想起那个常在楼下倒背着双手,踱着四方步,时不时旁若无人高歌一曲的老大爷。
这位老大爷是我们的邻居,他的住处却不得而知。皮皮爸点了支烟,等着星星隐去。待锅碗瓢盆奏起晨曲,窗口飘出烟火气,他便挨家挨户去敲门。最终找到了这位特殊的老人。
老人的特殊在于他桀骜不驯的外表之下,藏有一颗足智多谋的心。回报起恩人来,更是软硬兼施,雅俗并用。在未能送出感谢金的情况下,又突发奇想,非要拉着皮皮爸去电视台和日报社。委托媒体报道这个拾金不昧的事迹。皮皮爸无力推辞,只好逃离——每天下楼之前,先拉开窗户搜寻大爷的身影,确认“安全”,再快速下楼,风也似得逃走。大爷空等了几次,终于看透皮皮爸的心思,于是便组织了以自己为首,老伴为副手,两个女儿为得力助手的“侦缉队”。经过几天的秘密侦查,盯梢儿,终于在今天清晨,将皮皮爸成功擒获。让预备了多日的礼品,有了归宿。
然而,事了情未了。从那天起,大爷就变得无处不在,常在皮皮爸不注意的时候,突然现身,要么塞给他一盒香烟,要么塞给他一个桃子,要么是几颗无花果,甚至是几粒糖果……总之,一旦相见,大爷就把带在身上的最好的东西塞给他,然后转身跑掉,不容推辞!我想这就是大爷感受世间的温暖,又温暖世间的方式。
斟酌再三,我终于提起笔……如果说,我不写下这三个故事,那么,我会内疚自己独霸了的阳光。如果说,我写下这三个故事,那么,它们定要纯净真实,不要被煲成鸡汤——这是我的初心,是我动笔之前的愿望。
写于2019年7月24日星期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