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肇堂家书(十四)
吾儿:
转眼已经是四月了,我们楼前的樱花开得挤挤挨挨,天气晴好的时候,粉的樱花、白的樱花、淡绿色的樱花拢在宅前小道的上空,间或有金银花的暗香沁入心肺。
孩子们发间飘着粉色的花瓣,老人们在阳台上放着咿咿呀呀的秦腔,我呢,一边忙碌,一边在想你在做什么。
你最近几封信谈到关于“床”、远游和做人。我也想和你再深入地谈谈这个问题。
我回来以后,发现自己是个没有时差的人,我开始满怀信心地准备做自己,组建自己的跨国工作室,去见一些我认为自己可能并不讨厌的人。
我在工作室布置了向东的咖啡吧台,面北的茶台。
晴天上午我可以蜷坐在阳光里,对一窗绿植,旁观来往路人种种表情,想象这表情之下的故事;
雨天坐在我的大绘图桌前,听朋友们在茶台前高谈阔论,我可以在高谈阔论中写信给你。
无论是窗外的行人还是窗内的我,远在地球那一段的你,智慧或者愚钝,因为肉体的局限,我们最难认清的就是自己。
我们最陌生的面孔是自己的面孔。但是我们却永远为这肉体所役使,为它劳碌,为它伤怀,在乎他人对它的评价,陷入其中,不能自拔。
我们清楚地知道精神的愉悦是最高层次的愉悦,可是最忠于家国是我们的胃,胃常常提醒你,你的来处,你的乡愁,你的欲望。
格式塔心理学的代表人物之一,库尔特·考夫卡(Kurt Koffka)提出了心物场(psycho-physical field)的概念,他认为世界是心物的,经验世界和物理世界不一样。
Koffka的心物场包括自我(ego)和环境(environment)两部分,自我不仅仅是欲望、态度、志向、需求的集合;环境也不仅仅是各种物质的集合;环境有地理环境和行为环境两个方面,就是现实和理想。
他举的最著名的例子是你们课外阅读里的一个故事,关于一个人雪夜骑马去客栈的故事.
他在风雪交加中奔波数小时,大雪覆盖了一切标识,找到客栈时,店主惊恐地问来者:“你是否知道你起码穿过了康斯坦斯湖?”
结果你都知道了。但是我觉得,结果如何应该取决于这个人的自我是一个怎样的人,人在做了不可能的事之后的反应,是突破心物场,重建自我,形成新的张力,还是陷入心理问题被心物场打败。
“英雄唯一的冒险(Monomyth Cycle)”也许是同样的心物场,你讲到做人不能有精神上的矛盾。
可是对于远游的人而言,我和你,在心的欲望和胃的欲望之间永远是有矛盾的,是要我当下床单上有雾霾味的温暖,还是要伯克利街上明亮新鲜的孤独;是要家乡热火的鱼火锅前兄妹的笑脸,还是要佛州甜茶背后不可知的前路?
强迫自己“同一”、坚强、稳定都不如平和地面对种种变化,无论这变化是缓慢的还是突如其来的,我们要学会的不是让自己的计划完美无缺,而是让自己能够在变化中控制住自我.
远游其实是为了让我们能通过经验更多地适应变化,体会各种床的舒适或者僵硬,不是为了认知床,而是为了认知我们自己的感觉,认知内心深处真正的自我。
什么样的床并不重要,你在沉入梦乡的刹那有没有感觉到满足才是重要的。
这是我自己最近一段时间的思考,很想得到你的回应。
你说你在写,但是没有给我,你偷换了给我写信和让我看信的概念,我知道在你这个年纪有很多困惑,我不能强迫你做什么.
但是还是那句话,我希望你在跑向远方的过程中可以偶尔回个头,大声地告诉我们:“嗨,我很好!”
爱你的妈妈
2016年4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