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中生有：慧紫鹃情辞试忙玉（红楼梦中三十六计）

这一回的标题有一定的争议，就是在“玉”字前面这个字，这个忙玉似乎有点不通，什么叫忙玉啊？白先勇先生一向推崇程乙本，认为这个字应该是程乙本的“慧紫鹃情辞试莽玉”，就是说宝玉的表现比较鲁莽，似乎也说得过去。俞平伯先生认为忙玉没错，因为“秋爽斋偶结海棠社”那一回里面，大家给自己起一个作诗的笔名，探春给自己起个名字叫做蕉下客，还被林妹妹取笑说她就是头鹿，因为《列子》里有“蕉下覆鹿”的典故。林妹妹给自己起个名字叫做潇湘妃子，宝姐姐的笔名叫做衡芜君，她还送了宝二爷一个雅号——无事忙。俞平伯先生认为这个“忙玉”就是从这儿来的，这一段也确实是宝玉有点无事忙，而且是让大家跟着瞎忙了一通。我个人比较认可后一种观点。

话说宝二爷在大观园里遇到林妹妹这个丫鬟紫鹃，当时宝二爷上去小小地关心了她一下：见他穿着弹墨绫薄绵袄，外面只穿着青缎夹背心，宝玉便伸手向他身上摸了一摸，说：“穿这样单薄，还在风口里坐着，看天风馋，时气又不好，你再病了，越发难了。”

虽然说大清国很提倡男女授受不亲，但是宝二爷这个举动在平时都是很正常的，丫鬟们都不以为忤，平时他跟紫鹃当然也少不了这样亲昵的举动，他都习以为常了。没想到这回紫鹃不干了：“从此咱们只可说话，别动手动脚的。一年大二年小的，叫人看着不尊重。打紧的那起混帐行子们背地里说你，你总不留心，还只管和小时一般行为，如何使得。姑娘常常吩咐我们，不叫和你说笑。你近来瞧他远着你还恐远不及呢。”

我觉得紫鹃从这里开始就在试宝玉了，紫鹃并不是真排斥宝玉，而是要编造一个事情，来试这个忙玉，这就是无中生有。但是无中生有比较有意思，你要说她是蓄谋已久的，这个不对，因为紫鹃这一番话和举动是宝玉做出关心的动作之后她临时想出来的，打蛇随棍上，用说相声讲话叫做现挂，并不是早想好这个计划了。但是你要说她完全是临时起意，现场抓哏，也不对，看后文书，紫鹃一直憋着试这个“忙玉”，一直有这个想法，今天没有这个机会，她也会用别的方法实践自己的想法，从这个角度来说，她也可以说是蓄谋已久。咱们就看看紫鹃又做了什么。

紫鹃说完这话，就离开了宝玉，留下他一个人在风中凌乱，书里写“一时魂魄失守，心无所知，随便坐在一块山石上出神，不觉滴下泪来。直呆了五六顿饭工夫，千思万想，总不知如何是可。”五六顿饭功夫，三个多钟头，也真够意思了。

这个时候紫鹃毫不客气地又加了一把柴，她又回来找宝玉，跟他聊起了林妹妹吃的燕窝。宝玉说燕窝有的是，你就吃呗。紫鹃来了一句：“在这里吃惯了，明年家去，那里有这闲钱吃这个。”

这句话就相当于在宝玉脑袋顶上炸响了一个麻雷子，他整个人都不好了。宝玉听了，吃了一惊，忙问：“谁？往那个家去？”紫鹃道：“你妹妹回苏州家去。”宝玉笑道：“你又说白话。苏州虽是原籍，因没了姑父姑母，无人照看，才就了来的。明年回去找谁？可见是扯谎。”紫鹃冷笑道：“你太看小了人。你们贾家独是大族人口多的，除了你家，别人只得一父一母，房族中真个再无人了不成？我们姑娘来时，原是老太太心疼他年小，虽有叔伯，不如亲父母，故此接来住几年。大了该出阁时，自然要送还林家的。终不成林家的女儿在你贾家一世不成？林家虽贫到没饭吃，也是世代书宦之家，断不肯将他家的人丢在亲戚家，落人的耻笑。所以早则明年春天，迟则秋天。这里纵不送去，林家亦必有人来接的。前日夜里姑娘和我说了，叫我告诉你：将从前小时顽的东西，有他送你的，叫你都打点出来还他。他也将你送他的打叠了在那里呢。”

这些事情紫鹃完全是无中生有，信口胡说。可宝二爷还就都当真了，而且后果确实很严重，后面这段可笑到有一些荒诞。首先是宝玉听完这话的反应：“两个眼珠儿直直的起来，口角边津液流出，皆不知觉。给他个枕头，他便睡下，扶他起来，他便坐着，倒了茶来，他便吃茶。”

丫鬟们都是年轻女孩子，包括袭人在内，都慌了手脚，赶紧请宝玉的乳母李妈妈，这位李妈妈不来还好，这一来，给宝玉摸摸脉，掐掐人中，然后就放声大哭，这就等于宣布宝玉没救了。这荣宁二府里谁没救了都可以，宝玉要是没救了，这事儿相当于八级地震。不一会儿贾母、王夫人、薛姨妈什么的都来了。袭人直奔潇湘馆，找紫鹃兴师问罪。黛玉听说这个事之后，反应是：哇的一声，将腹中之药一概呛出，抖肠搜肺，炽胃扇肝的痛声大嗽了几阵，一时面红发乱，目肿筋浮，喘的抬不起头来。紫鹃忙上来捶背，黛玉伏枕喘息半晌，推紫鹃道：“你不用捶，你竟拿绳子来勒死我是正经！”紫鹃哭道：“我并没说什么，不过是说了几句顽话，他就认真了。”袭人道：“你还不知道他，那傻子每每顽话认了真。”黛玉道：“你说了什么话，趁早儿去解说，他只怕就醒过来了。”

真凶到案之后，如果眼神能杀人，紫鹃已经大卸八块了。当然，现实中老太太也惦着把紫鹃大卸八块了，如果不是宝玉见了紫鹃，然后立刻就有了生气，紫鹃能不能看见第二天的太阳还真不好说。宝玉见了紫鹃，当时就哭出声来，大伙这才一块石头落地了，能哭就说明他脱离生命危险了。再一说这个事情，大伙才知道就是个玩笑，这才放宽了心。

可是宝玉真没拿紫鹃的话当成玩笑，后面的举动太有意思。林之孝家的进来回话，宝玉一听，怎么着，姓林？不行！除了林妹妹，谁都不许姓林！！！贾母赶紧哄啊：“没有没有，轰走了轰走了！”然后告诉下人：“以后别让林之孝家的进园子。”您说人家招谁惹谁了。然后贾母告诉大伙：“谁也不许说林字。”然后下了一个高潮来了：宝二爷看见桌子上摆着一个金的西洋自行船，这就是个摆件。二爷又不干了，这就是来接林妹妹的船！！！大伙一看，赶紧给拿下来，给宝二爷抱着。二爷把船抱在怀里，这才乐了“林妹妹走不了了……”

这时候太医来了，给宝玉看完病，诊断结论是：“世兄这症乃是急痛迷心。古人曾云：'痰迷有别。有气血亏柔，饮食不能熔化痰迷者，有怒恼中痰裹而迷者，有急痛壅塞者。’此亦痰迷之症，系急痛所致，不过一时壅蔽，较诸痰迷似轻。”搞得贾母很恼火：“你就说有事没事吧！”最后一听没事，这才天下太平。只不过宝玉缓过来之后，只是拉着紫鹃不放，说是她走了，林妹妹就回苏州了。这对紫鹃不是个坏事，不然的话老太太放不过这个小蹄子，现在宝玉成她保护伞了，平稳着陆。

上学时第一次看这段，我觉得这宝二爷实在是够口了，这就不是一个正常人，他智力肯定有缺陷，这就是一个被宠坏了，导致心智极其不健全的孩子，通俗点说就是半傻不乜。现在再看这段，又看了一些解读。我觉得这里面曹雪芹先生是有意设计了这样一段，表现了宝二爷的痴，这就是所谓的纯人，为了自己心中所想，可以无视一切，可以走火入魔。他本来就不是现实中有的，而是极端理想化的人物，就是对一个事情的专注到了极致的情况下，这个人的状况。曹雪芹说《红楼梦》“大旨谈情”，宝二爷表现出的就是用情深到极致的反应。《牡丹亭》里写：“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共死，死而不可复生，皆非情之至也。”宝玉的表现不就是解释了这样的话吗？

宝玉的行为可以理解了，咱们还得聊聊紫鹃，您说她的作案动机是什么？这点后来紫鹃和林妹妹也交代了，她完全是为了林妹妹：“倒不是白嚼蛆，我倒是一片真心为姑娘。替你愁了这几年了，无父母无兄弟，谁是知疼着热的人？趁早儿老太太还明白硬朗的时节，作定了大事要紧。俗语说，'老健春寒秋后热’，倘或老太太一时有个好歹，那时虽也完事，只怕耽误了时光，还不得趁心如意呢。公子王孙虽多，那一个不是三房五妾，今儿朝东，明儿朝西？要一个天仙来，也不过三夜五夕，也丢在脖子后头了，甚至于为妾为丫头反目成仇的。若娘家有人有势的还好些，若是姑娘这样的人，有老太太一日还好一日，若没了老太太，也只是凭人去欺负了。所以说，拿主意要紧。姑娘是个明白人，岂不闻俗语说：'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

您看，虽然紫鹃是贾母分配给林妹妹的，但是对林妹妹真可以说是一片赤胆忠心。她很了解林妹妹的处境，为了将来的人生，林妹妹必须找一个真正对他一往情深的。而宝玉是不是这个人，紫鹃没什么把握，就用这个方法，试出了宝玉的一片真心，也替林妹妹的未来做了安排，虽然自己冒着被大卸八块的危险。这个丫鬟，聪明而又忠诚，难得。所以她才成了林妹妹最倚仗的丫鬟，超过了林妹妹从家里带来的雪雁。

那么宝二爷这边，第一丫鬟非袭人莫属，下一段咱们该聊聊袭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