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十五年。
元和(806年-820年),唐宪宗李纯惊鸿一瞥的年号,短暂到只有十五年。
但他的元和足够热烈。在潦倒的唐朝末世里,他用短暂的“元和中兴”惊艳了往后的数百年。
元和是文坛的一场盛事,有多少诗文开端与收场,都停留在了这个元和年间。
元稹和白居易的友情起源于科考。
元和元年,二人同科及第,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日子里,他们相互以诗文为伴。
觥筹相谈间,发觉志趣更加相投。新乐府运动里,元稹力挺好友白居易,成就了白居易的功绩,也成就了元稹的名气。
但唐朝宦海里总是起起落落,二人相伴的时光只是匆匆,更多的日子里,他们只能天各一方,靠着书信传达相思。
贬谪路上凄苦,二人便相约着在下一个驿站题诗。元稹率先到了驿站,挥笔在墙上书写下留给白居易的诗篇:“邮亭壁上数行字,崔李提名王白诗。”白居易到达后看到,也是心生欢喜,续写一言:“唯有多情元侍御,绣衣不惜拂尘看。”
据白居易自己回忆,他与元稹唱和往来的诗篇有九百余首,可经后人的统计,二人的唱和往来多达一千首之多。虽然不乏有应酬之语,但二人的友情早就超脱出了那些框架的加持,超脱到更加深刻的境界。
心绪万端书两纸,欲封重读意迟迟。
五声宫漏初鸣后,一点窗灯欲灭时。
——白居易《禁中夜作书与元九》
禁中夜里独起,思到天涯的元九,白居易不禁提笔而书,可书罢尺素又分外怅惘,书信读万遍又如何?友人依旧不得再相逢。
元稹离开长安时,白居易孤寂地立在灞桥柳树下,叹息一声:“同心一人去,坐觉长安空。”元稹则含泪答道:“只得两相望,不得长相随。”没有了元稹的长安,一夜之间万户空。而白居易孑然一身,只能看着友人远去。
据统计,白居易与元稹相和的诗文比他们写给妻子、情人的还要多,有一夜二人共饮而醉,谈笑间,白居易义气地替元稹写下一封规劝薛涛的书信,引得了薛涛对白居易数十年的记恨。好像他们的爱情里,妻子、红颜都是过客,唯有元白才是真爱。
元白的故事里聚少离多,却还是为诗文一脉留下了属于二人的记忆。唱和之作的诗篇成为元白体,而元稹在日薄西山时,思念的人还是白居易。
山水万重书断绝,念君怜我梦相闻。
我今因病魂颠倒,唯梦闲人不梦君。
——元稹《酬乐天频梦微之》
元稹离世对白居易的打击太大,以至于他离开后的那些年岁里,白居易都活在对元稹深深的追忆之中。
夜来携手梦同游,晨起盈巾泪莫收。
漳浦老身三度病,咸阳草树八回秋。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阿卫韩郎相次去,夜台茫昧得知不。
——白居易《梦微之》
白居易对元稹那日复一日的思念,一并留在了元和年间第一场相逢。
韩愈的古文运动,同样存在于元和年代。那年他高举文体改革,将华而不实的骈文贬低得一无是处。后人评价他时,更是推崇地将韩愈放在了唐宋八大家的首位。而就是这样一位文起八代之衰的奇人,活得生动且热烈。
“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韩愈作为文坛的圣手,不知做过多少次这样的千里马。当年他为力挺李贺入仕,不惜出言不逊抨击避讳的传统,后来提拔孟郊,更是与这样桀骜不群的“诗囚”成为了挚友。
山石荦确行径微,黄昏到寺蝙蝠飞。
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栀子肥。
僧言古壁佛画好,以火来照所见稀。
铺床拂席置羹饭,疏粝亦足饱我饥。
夜深静卧百虫绝,清月出岭光入扉。
天明独去无道路,出入高下穷烟霏。
山红涧碧纷烂漫,时见松枥皆十围。
当流赤足踏涧石,水声激激风吹衣。
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局束为人鞿?
嗟哉吾党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归。
——韩愈《山石》
韩愈在政坛上大放异彩,但在生活中却像足了宅男。别看他一手山水诗清妙绝伦,真待他行至险峰,那又是另一番境遇。
明人张岱的《夜航船》中曾记载过这样一个故事:韩愈曾和好友相约一起登华山,上山时并未觉得有多险峻,可到了山巅之时发现四周穷极幽险,望去令人头晕目眩。韩愈这样典型的恐高症患者在山巅上感受到了无尽的绝望与恐惧,甚至以为自己一辈子就要被困在华山之上,不禁嚎啕大哭,就连留给家人的诀别诗都已经写好,无论同游人如何劝慰都无用,最终还是友人求助当地官员将韩愈从山上扛了下来。
韩愈诚然带着宅男的胆怯,但他的机敏更是他精彩一生的插曲。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
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韩愈《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
当年韩愈因劝阻唐宪宗迎佛骨而被贬为潮州刺史,却因他写得一笔好字,每逢年节,总得亲自写一幅对联贴在衙门门口。
原本是为了庆祝,可谁料,因韩愈的书法太有名气,往往他刚刚贴上的对联,下午就能被人偷走。若是偷去珍藏倒也还好,谁料有人竟因此做起了生意,高价售卖韩愈的对联,这下真真触到了韩愈的霉头。
第二年除夕,他一改前态,每边的对联只写一半,到了大年初一再补全剩下的内容。提笔时,韩愈写下八个字:“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当晚偷对联的人来了一批又一批,可在看到内容时都迟疑了下来。
次日韩愈将剩下的部分补全:“福无双至今朝至,祸不单行昨夜行。”众人大呼精妙,而这幅对联也通过这样的方式保留了下来。
元和九年(814年),韩愈的挚友孟郊走到了他苦吟生涯的终点。
他在赴任的路上暴疾而逝,去世时穷困潦倒,只剩下妻子伴在身边哭灵。后由友人郑余庆为他买棺入葬,一生的苦吟都合在了棺木之中。
孟郊少年时便机敏异于常人,为了读书而隐居嵩山之中。孤独的环境奠定了他耿介倔强的性格,也为他的勤学好读打下了基础。
击石乃有火,不击元无烟。
人学始知道,不学非自然。
万事须己运,他得非我贤。
青春须早为,岂能长少年。
——孟郊《劝学》
孟郊的壮志豪情并没有给他的仕途太多助力。长大后,他两次进士不中,四十六岁才写出那“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名篇。他是唐朝难得的诗人,但却并不是一个好官,每日沉浸在吟诗作对之中,却将百姓放在了最次的位置。甚至他还要专门雇人来做他的工作,自己则一心沉浸在苦吟之中,写下那满纸的荒唐言。
不过,他忘得了大家,却放不下小家。晚年孟郊回忆起赶考时分,母亲坐在窗下为自己缝补的样子,不禁潸然泪下,那后世的名篇《游子吟》就这么得来。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孟郊《游子吟》
他是官场的过客,却是文学史上的经典与遗憾。
元和十二年(817年)的天空,因李贺的离去而黯淡了许多。那个被评为诗鬼的少年,去世时也不过二十七岁的华年。
他因父亲的名讳不得入仕途,郁郁不得志便畅游山水之间。据传李贺每逢出游都会让书童带着锦囊跟在身后,每逢文思泉涌便将诗句写下,随手投在锦囊之中。李贺的母亲也是爱才之人,她有日倒出李贺锦囊里的手稿,发觉一张张一篇篇都是经典。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李贺《南园十三首》
他的志向远大,诗句间都是数不尽的壮志豪情。这样的才华终被韩愈赏识,连他临走之时,守在床前的都是这位文起八代之衰的才子。
相传李贺去世时,看到了一位红衣公子立在自己床前。他原是天帝的使者,因天帝爱慕李贺的才华,而特要他来请这位惊世的少年位列仙班。
天帝刚建成的白玉楼缺一首诗,这首诗,就等李贺来写。
这位暗黑系的少年,一代“诗鬼”之称的天才,在人间不得君王赏识,死后终于遇见了爱才之人,肯不顾礼俗,重用他的诗篇。
天河夜转漂回星,银浦流云学水声。
玉宫桂树花未落,仙妾采香垂珮缨。
秦妃卷帘北窗晓,窗前植桐青凤小。
王子吹笙鹅管长,呼龙耕烟种瑶草。
粉霞红绶藕丝裙,青州步拾兰苕春。
东指羲和能走马,海尘新生石山下。
——李贺《天上谣》
他短暂的一世,似乎就是为等那位红衣少年来带他成仙。
大唐文坛的群星太过闪耀,孕育得了“诗仙”、“诗圣”,也成就得了“诗鬼”、“诗囚”。万花齐现太过美满,而最独特的那几颗,都停留在了元和短短的十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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