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瓜斋 | 赵孟頫二三细事

各种书籍在谈到赵孟頫生平时,总是按照年谱式的做法,罗列他哪年升了什么官,即所谓大事件。然后,总不忘强调“变节仕元”,以表明立场。这种写法,是一种通例,容易把人物简单化、表格化。今天,我们不讨论大事,只说几件赵孟頫的细事。这些事,都载于元诗四大家之一杨载的《赵公行状》里,亦见于《元史·赵孟頫传》。《传》是抄《行状》的,且比行状简略。杨载自述曾受业于赵孟頫门下近二十年,文中所载之事,可信度自然比较高。细事虽小,所见却不小,所谓小中见大也。

细事一

论死刑的核算标准

1279年,南宋彻底灭亡。1286年,32岁的赵孟頫被招至京师,开始了仕元生涯。不久后的一天,朝廷召集百官于刑部,讨论律法,赵孟頫亦在列。其间有讨论“至元钞二百贯赃满处死”之法,即贪污二百贯至元钞票,死刑。至元,就是忽必烈当时的年号。至元钞,是当时新发行的钞票,以取代严重贬值的中统钞。赵孟頫反对这个条款。他说:“钞票始发行时,是以银子为参照,制定其价值。时间久了,必定贬值严重。若以钞票为死刑标准,那越往后,量刑就越重。”赵孟頫的理由很明白,通货膨胀导致钱不值钱,不应该以价值变动的钞票为死刑标准。他又说:“钞票是宋人发明的,用于边塞。金人因袭,都是出于不得已。现在又以钞票为标准,来断人死命,更不合适。”他还主张用绢来作为计赃标准。

但是,在场有大臣反对他,认为他是宋宗室弟子,又从南方来,对北方少数民族的政权有偏见,借贬金人之法,暗中贬低元朝之法。刑部郎中杨某怒道:“现在朝廷行用至元钞,所以用它来量刑,名正言顺。你觉得不行,是想阻止至元钞吗?况且金人定的法律,也是和大儒商讨过的,金朝的大儒难道不比你强?”赵孟頫说:“法律掌握人命,判案如果轻重不当,人就得枉死。我发议论,是真心觉得不可以这样。至元钞之前,用的中统钞,中统钞贬值,改用至元钞,说至元钞永远不会贬值,怎么可能?您的话不按道理,却用势来压我,这是为何?”散会后,杨某给赵孟頫道歉:“是我不懂经济原理,您说的是对的。”

经济学的东西我不懂,无从判断赵孟頫的观点是否符合经济规律,但赵孟頫指出杨某用“势”来压他,这个我懂。这个势,今天叫作政治正确。

细事二

打屁股

当时,至元钞在全国各地滞涩不行,于是,朝廷指派包括赵孟頫在内的一干官员,到地方上督查。朝廷发话,地方上除了长官,凡左右司的官吏,一旦发现有慢令之罪,一律用大板打屁股。赵孟頫一听,就推辞说这个工作我做不了,派别人去吧。结果权臣桑哥以威权逼迫,没办法,只能受命。不过,赵孟頫各州郡跑了一圈,一个官吏的屁股都没打。他实在做不出这种粗鲁的举动。回到朝廷后,桑哥以此谴责赵孟頫,但士大夫都交口称赞。

桑哥当上丞相后,成了上班狂。钟声初鸣,他就到岗。六曹官员凡比他到得晚的,都要打屁股。一次,赵孟頫比桑哥晚到,被左右拉住要打屁股(不知打了没有)。孟頫投诉到都堂,都堂叶右丞批评桑哥,说这做法是侮辱士大夫、侮辱朝廷,只有最无能的领导才会查迟到、查衣着、查谁开会不认真听,何况大家也并未迟到。

从此取消了打屁股。不过,只是取消到士大夫,曹史以下还是要打的。

细事三

“怂恿”大臣治桑哥的罪

后来,利用监卿彻理等大臣弹劾桑哥,桑哥终于被治罪,诛。《行状》里说彻理是受了赵孟頫的激发而出面弹劾桑哥的。

先是,赵孟頫和忽必烈在宫里对谈。忽必烈问孟頫:“留尚书和叶右丞二人优劣如何?”留指留梦炎,叶指叶李。二人都是南宋旧臣。留梦炎的名声并不好。贾似道专权时,留梦炎阿谀取容,未曾向当时的宋帝进谏一句忠言,可说是一个奸臣。但孟頫因为自己的父亲和梦炎是好友,所以,面对忽必烈的提问,他没有说出真实想法,只是搪塞了一番。忽必烈看破了孟頫的心理,但也理解他的难处。如此这般聊完后,孟頫出至殿外,碰到彻理。孟頫对彻理说:“方才今上跟我说到贾似道误国之罪,斥责留梦炎不能及时进谏。而今桑哥误国之罪甚于贾似道,我辈不能言,他日何以免责?但我是疏远之臣,说了不顶用。您是今上亲信,说了肯定有用。”于是彻理径直进殿,在忽必烈面前历数桑哥之罪。忽必烈大怒,命卫士打彻理耳光,打到口鼻流血,倒地不起。一会儿拉起来又责问,彻理回答如初。后来,其他大臣也跟着进谏,忽必烈终于醒悟,治了桑哥的罪。

通过此事,我们知道赵孟頫不是莽撞之人,也非苟安之人。他会通过某种途径表达,却不太可能选那种叩头流血的途径。但他采取的途径,往往奏效。

抄桑哥的家时,抄到两箱珍珠和贵重物品。忽必烈责问他:“你有这么多珍珠,我曾向你要两三颗,你都不给。你把些个粗毛衣送给我,自己留着珍珠!”看样子这个桑哥,也的确应该早点倒掉。

细事四

决狱

赵孟頫在济南当官时,遇到一桩案件。有个叫元掀儿的人,在盐官手下做苦役。不堪作苦,偷逃到外地,不见踪影。元掀儿的父亲怀疑其被同事所杀。恰好那时在荒草堆里发现了一具遗骨,却不完整,不能辨认身份。元掀儿父亲认为是他儿子。于是逮捕元掀儿同事,屈打成招。赵孟頫怀疑其中有冤情,就没有判决。留置了一个月后,元掀儿果然回来了。其同事得以保命。赵孟頫在任期间,讼事稀少,有时,监狱里一两个月都没有囚犯。遇到要给强盗刺面,赵孟頫必然亲临现场。当然他不是辅导刺工的书法,而是告诫其要尽量把字刺小。并说:“他们要么是迫于饥寒,要么是为人所误,做了强盗,并非生来想做强盗啊。”

显然,孟頫反感给强盗刺字,但又不得不执行。于是就在许可范围内做手脚,把字刺小。没有仁心的人,是想不到这点的。

细事五

仁宗对赵孟頫身世的看法

仁宗皇帝对赵孟頫顾眷有加。有大臣就给仁宗告状,说赵孟頫是赵匡胤的子孙,陛下您这样垂顾他,不太合适呀。仁宗不搭理,那臣子还不停地絮叨。仁宗怒道:“你口口声声说赵子昂是赵太祖子孙,意思是他的家世不如你吗?”仁宗能说出这样的话,也的确是个相当不错的蒙元皇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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