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往事:飘逝的记忆

飘 逝 的 记 忆  

作者:汪 葆 明   北京老知青

  'One day when we were young,one wonderful morning in May,you told me,you love me……”,这是一首流行于40年代的英文歌曲,邻居于奶奶80多岁了,还喜欢唱它。她是燕京大学的学生,有很好的英文基础。我喜欢这支歌的旋律,如泣如诉,歌曲的名字也好——《当我们年轻的时候》,常勾起我对青春岁月的感怀。

  1969年2月,一辆辆满载着北京知青的军用卡车从陕西铜川出发,开往革命圣地一一延安。陕北高原瓦蓝的天空映衬着巍巍宝塔,皑皑白雪覆盖着黄土高坡。我们这些北京娃第一次看见如此壮美的景色,禁不住欢呼起来。有人高声朗诵起贺敬之的长诗《回延安》:“几回回梦里回延安,双手搂定宝塔山,千声万声呼唤你,母亲延安就在这里!每个人心中都激情澎湃,发愿要像父辈们一样,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干出一番事业。

  作者(左)与同学马奉在延安大桥留影

  面朝黄土

  生产队的架子车把知青们的行李拉到一个山坳里,几孔新挖的窑洞就是我们未来的家。老乡们憨憨地笑着,围住窑前的空地,年轻人忙着把行李扛进窑里,婆姨女子们忙着抱来自家的干柴把新窑的灶火烧得旺旺的,老人们拉着女知青的手嘘寒问暖,娃娃们在场院里奔跑、欢叫,一幅其乐融融的景象。

  这是一个四面环山的小山村,延河水就从山前流过,进山要先过河,走七八里山路才能进村。放眼望去,蜿蜒起伏的山麓,一座座窑洞迤逦而上,错落有序。沟底有一个水窖,水从石缝里渗出积存在里面,供全村人饮用。住在山腰的人要从沟底挑水上山,十分辛苦。尤其是在冰天雪地的季节,常常是挑到半山腰,脚底一滑,满满一桶水全流光了。家里没有壮劳力的,只好铲些雪放在水缸里化开用,一盆水不得不反复用。

  冬天没什么活干,主要是熟悉周围的环境,上老乡家串门、聊天。转眼就到了开春,土地化了冻,知青们每天跟着社员上山刨地。天还没亮,队长就蹲在脑坂墚上呐喊:“动弹了!”声似洪钟,震得山响。队长四方阔脸,脸膛黑红,人高马大,头上扎条脏兮兮的毛巾,穿件黑棉袄,腰里扎根绳,典型的陕北农民打扮,往山墚一站像半截黑铁塔。知青们立刻诚惶诚恐地爬出被窝,胡乱穿上衣服,拖着镢头就往外跑。懵懵懂懂,睡眼惺忪,一路踉踉跄跄跑,深一脚浅一脚,总算到了干活的地方。天才麻麻亮,知青们抡起镢头学着老乡的样子刨地,刚解冻的土地硬梆梆的,一刨一个白印。有个男知青一不小心把镢头抡在脚脖子上,立刻冒出血来,旁边干活的老乡麻利地扯开自己的棉袄下摆,揪出一团棉花,用火柴点着,迅速压在伤口处,过一会儿,血止住了,受伤的知青很英雄地拒绝休息,继续干活。

  这时,送早饭的挑子到了。领队一声休息,大家呼啦啦冲下山坡,一路爆土狼烟,把送饭的担子团团围住,寻到自家的饭罐子,抓起饼子就啃。那年月粮食紧,农民们都不够吃,经常将瘪谷子碾碎了做成麸子饼充饥。后来,知青们口粮不够了也学他们的做法,吃得时间长了都拉不出屎来。吃完早饭继续干活,一直干到中午,送午饭的挑子到了,再歇工吃饭。饭后休息一会儿继续干活,直到天擦黑才收工回家。

  作者(前排中)与在一个生产队插队的同学

  知青们分属于三个生产小队,一队的知青三男二女,二队的知青四男二女,三队是三个女知青。三个队的知青分灶吃饭,每天留一个人在家做饭。城里人不会用灶火,常常弄得狼烟四起,火还点不着。好不容易把锅烧热了,蒸窝头又忘了放水,于是手忙脚乱地重新做。往地里送饭的人已经等不及,赶紧起锅把半生不熟的窝头扔到饭筐里,再装一碗咸菜,就送到地里去了。最困难的是往缸里挑水,挑着空桶下山还凑合,等你把水倒满,几十斤重的担子挑上肩,就寸步难行了,更别说挑着担子走山路。女知青只能挑半桶水,歪歪扭扭蹭到家人已累得半死,眼看送午饭的时间又要到了,赶快做下一顿饭。这样一天忙下来比下地干活的人都累。

  夏天,在山顶上种的红薯苗需要浇水,队里就派知青往山上挑水,炎炎烈日,土地干得冒烟,上山的路又不好走,知青们索性脱了鞋,光着脚挑水上山,那真是个苦差事。一天下来人都瘫在炕上,连饭都没力气吃。麦收季节,大家手拿镰刀一字排开站在坡地里,领头的一声喊“开始!”,只听唰、唰、唰,一垅麦子就割到头了,这叫“走镰”。知青们手生割得慢,很快被甩在后面。堆在地头的麦子被打成捆,需要人用背绳背下山。知青们在老乡的帮助下,每人背了一大捆往山下走,男的背200斤,女的背100斤,压得人透不过气,双腿直打颤。几天下来,有的女生开始双腿浮肿,一按一个坑。

  古老习俗

  我们插队时,正赶上“割资本主义尾巴”,知青中的激进分子天天咋呼着“取消自留地”,就连农民自家种的几分菜地也被充公,害得村民们只能顿顿吃辣椒拌盐,也有人到地里拔些野葱拌盐当菜吃。但是,逢年过节还是想办法吃顿饺子,当地叫“扁食”。不用擀出一张张独立的饺子皮,而是擀一张很大的面皮,用小碗扣出一张张小面皮,再包上馅。

  冬天家家都腌酸菜。把队里分的白菜去帮洗净,用刀在上面划几个口放在开水里烫,然后捞出来一棵棵码进缸里,撒上粗盐、压实,再用一块大石头压在上面,过一段时间就可以捞出来吃了。

  陕北人喜吃饸烙,一种用养麦面轧成的面条。有专门轧面的饸烙床子,将揉好的面团塞进一个底部有许多小孔的圆木槽里,配套使用的是一个带长把的木桩子,对准面团压下去,就见木槽下面的小孔中有几十根蚯蚓一样的浅褐色面条蠕动而下。然后用葱花煸锅做成热乎乎的热汤面,嚼起来特别筋道,好吃。

  插队前作者(前排左)与同学在天安门留影

  山里人尽管穷,但是婚丧嫁娶仍要办得热热闹闹。新娘穿上红衣,头顶红盖头,骑着毛驴,吹鼓手在前面吹吹打打,全村的老乡都来吃酒席。说是酒席,其实没什么东西。鱼是木头刻的,表面上像真鱼一样浇了汁,里面各种作料都有,大家也假模假式吆五喝六地吃。那一年,老队长生病去世了,他住的窑洞就在我们上面,什么动静都能听见。他婆姨在上房哭,高一声低一声,身子前仰后合,哭得昏天黑地,一边拍着大腿,一边干嚎:“周根他大呀,喜娃他爹,你丢下我们可咋活呀!”整整闹腾了一宿。第二天出殡,村里人排成送葬的队伍,前面的人举着招魂幡抬着棺材,孝子贤孙披麻戴孝紧随其后,有撒纸钱的、有摔瓦盆的。沿路的家家户户门口都点上一盆火,传统的送葬习俗一个都不能少。

  高昂代价

  这里的老乡很穷,没见过马,仅有的运输工具是驴拉架子车,但也是稀罕物。大多是人背肩扛,一个木架子、一条背绳,把上百斤重的高梁、谷子用背绳捆住,左右各挽一环形套,人半蹲着胳臂伸进去,使重物紧扣在背上,然后使劲发力将重物背起。后来,就是这种非常原始的运输方法毁坏了我的膝盖。

  那年冬天,我们二队的知青和老乡上山里背柴,也是男生背200斤、女生背100斤,从山里出来要走40里山路。我身体弱,走得慢,很快就被落下了。勉强走了20多里,实在走不动了,就靠在山坡上休息。那捆干柴还不能卸肩,否则就站不起来了。等气喘匀了,再想站起来,已经不行了,因为没有人帮你往起托,死活站不起来。我攒足浑身的力气双腿玩命往起一撑,只听左腿嘎巴一声,我就趴在地上动不了了,腿疼得厉害,根本不能动。眼看天就要黑了,前后没有一个人影,真是呼天不应,叫地不灵!直等到天完全黑了,生产队长发现我没回去,才找上山来,把我背回住地。

  当天夜里我的腿就肿了,粗得像大象腿,连棉裤都穿不上。第二天,队长派人赶上驴车送我去县医院看急诊。照过片子,说可能是韧带撕裂,开了些活血化淤的中药,就打发回去了。在炕上躺了一个月,伤腿仍然肿着不见好转。队长慌了,怕我的腿会残,就派人送我回北京。临行时,队长特意砍了一截枯树,用刀削成拐棍让我拄着。

  在北京积水潭医院经著名骨科专家诊断,我的左腿半月板撞碎了,需要手术治疗。当时正值动乱后期,我姨妈担心手术做坏,没让我做,就找了京城颇有名气的中医正骨医生手法治疗。每次都被折腾得死去活来,坚持治疗了一段时间,已经关节强直的左腿总算能打弯了。但是,大腿的肌肉已萎缩了两指(约4厘米),又去求助中医针灸。中医将一尺多长的细针从大腿根扎进去,直扎到膝盖处,然后用手指使劲捻针头,腿部的肌肉立刻剧烈抽动,感觉就像上刑,每次治疗下来都是大汗淋漓,衣服全湿透。在北京呆了大半年,伤腿的功能基本恢复,该回生产队了。大夫给我开了诊断证明,说明我的腿暂时不能爬山。这样,我就留在县里参加编辑《知识青年在延安》专集,一直没有回去。后来,西安电影制片厂到延安招收配音演员,选中了我和另外6个北京知青,我才正式结束了插队生活。

  几十年过去,我已是60多岁的人了,当年在延安的生活经历仍刻骨铭心。生活在底层的劳动人民用他们的淳朴敦厚,使我们浮躁的心归于平静;他们那种虽身处清贫却常怀感恩之心的宽容,使我们明白了“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的道理,赋予了我们不向困难低头、不向权势低头、宠辱不惊、永远乐观向上的心态。正所谓“大千世界,有容乃大”,这种中国式的哲学够我受用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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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文选自北京丰盛中学《丰盛千千树》(中)

  主编:樊爱国 副主编:汪葆明 吴安

   作者简介 汪葆明,北京丰盛学校初66届毕业生,1969年到延安插队,1976年西北大学中文系毕业。历任影视编导、主任编辑、报社总编、中国红十字会筹资宣传处长等职。所编导的电视片《历史在这里沉思》在央视和联合国禁毒署国际会议播放,《飘扬的红十字》由原国务院副总理田纪云题写片名,《中国人的生育观》入选夏威夷国际电影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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