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东西能洗衣服能洗头,摆起来看还让人欲罢不能

梁东方

深冬时节,一场大风之后这两棵皂角树上那些垂直悬挂着的皂角们,就会落一地,让人自然驻足。

一个朋友家里有一棵百多年的老皂角树,老皂角树倾斜如伞的形态已经成为其家几代人共同的日常生活景观。他说,春夏秋冬这棵老皂角树都是风景,都非常可爱。尤其是夏天,在皂角树的荫凉下,蚊虫不生,凉爽宜人;树下吃饭、歇凉、唠嗑亦成最惬意的人生场面。而今离开家乡,再见到皂角倍觉亲切,一下子就能唤回那些曾经的氛围……

从春天皂角树发出嫩绿的小芽,到深冬时节它们的果实终于落地,跨度几乎是一年。像是为了和来年春天的老树新芽衔接上,总还有一些顽强的皂角不肯现在就落下来;不是它们有多么顽强的意志,只是因为它们还没有干透。干透了的皂荚才会因为完全失去了水分而使豆角柄彻底纤维化,在风的不懈扭转下,那一点和树木连接的木质纤维断落掉地才成为可能。到底是哪些皂荚先落下来,要看失水的程度,也要看刮风的角度。偶然里的必然,必然里的偶然,从来都是自然界老庄哲学式的不紧不慢的戏码。对于任何包括人力在内的外力都休想加快或者延迟这个进程,因为皂角树浑身都是锋利的尖刺,不论是视觉上还是硬度上都能让动物目视之后知难而退。有意思的这些锋利的尖刺居然是一味叫做天丁的中药,具排脓杀毒之功效。

落到地上的皂角大多平躺着,也有竖立着的,那是因为掉下来的角度,也是因为正好落到了松软的地面上。在树下一片落下的皂荚之中,有一部分是直接摔断了的,摔断了的茬口里露出豆角内部已经风干的青色果肉,以及青色果肉包裹着的小小豆子。那些豆子就是皂角树的后代,里面隐藏着高高大大的皂角树黑黑的曲虬枝杈中的全部基因,今年冬天、来年春天,如果有合适的雪雨将豆角沤烂的话,这些小小的豆子就可以生发出小小的皂角树苗来。

人说老树新芽,说老树结果,皂角树大约名副其实。它们源自山区石缝中的艰苦生存环境的持重老成的黝黑模样里,每年都有新生命挂满枝头;尤其到了深冬时节万物肃杀,没有一片叶子的干枯枝头却挂满了垂垂荡荡的皂角。仰望之余,总有一种于不可能中生出可能来的奇异之感,乃至具有某种昭示性质,具有一种启发和例证的意味。因为高高在上,人们经过树下也很少发现;只是在这样风过之后果实落地的引导下,才会抬头,抬头看那些依然挂在树上,准备在以后的日子里降落的果实。

皂角树这种遍地撒网,靠着小概率来传播后代的做法,是大多数果实类的植物采取的生存繁衍策略。在原生的山野环境中,这一策略是有效的,往往山坡下沟谷里很快就能长出一片密集的荆棘似的小皂角树来,说它们是荆棘因为小树身上的刺儿更厉害,从树干开始浑身上下都是尖锐之物,甚至连鸟儿也很难找到落脚之地。

可惜一旦到了人工绿地中,到了公园风景带之类被人规定了什么树长在哪里,哪里不能再有任何其他草木,而地面也往往硬化的环境,它们这样的传播就彻底失效了。多少年也不会有自然生发出来的后代,偶尔有漏网之鱼,也会被随后进行的建筑装修式的打扫一律清理,毫不留情地铲除。

植物的顽强就是这样,不因为在某一个地方的失效而不再试图繁殖,它们像是傻子,也像是格外执拗的人,照旧如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年年长出豆角来,年年在深冬时节里借助风力让豆角落地。

落地的皂角不能发芽,于人类却有着古老的功用:它们是天然的洗浴用品。砸碎了碾成粉末可以洗衣服、洗头发。作为中药的祛毒作用,也是有依据的。而我现在捡起它们来却主要是为了观赏,为了看皂角扁扁长长的完美样子,为了听其中的皂角豆在皂角里咣啷啷的声响。

河边,春天的时候有人挖野菜,夏天的时候有人采金银花,枝头的柿子也总是在秋天还没有结束的时候就早早地就会被人一收而空,甚至包括树冠最高处被红叶掩映的那几个。对于这样的行为,大家在无可奈何之余还会有一种不以为然的俯视。觉着为了那么一点点个人的收获就损害公共园林中的风景,是一种不齿之事。

蹲在地上捡豆荚的时候,突然意识到,不知不觉中我也加入了那样被“不以为然”的队伍,好在可以自我辩解一下的是,这是落地的豆荚,而所捡拾也总是有限度的;而不捡拾的话,也很快就会被保洁人员作为垃圾清理掉,几乎没有让它们长久地铺展在树下作为一种特殊风景的可能。

在深冬时节空无一人的河边蹲在地上捡皂荚。这种获取植物果实的劳动,天然地带有乐此不疲的性质;和钓鱼如出一辙,是人类古老的渔猎采摘本能的一种基因式的表现。在这样无惧于他人眼光的自然表现里,除了收获本身的使用价值之外,更多的还是这种自发式的劳动本身带来的身心乐趣。

同样是皂角,两棵树落到地上的豆角是不一样的。一棵树的皂荚宽而色白,像是覆盖着一层霜,光滑的外观上看不见一颗颗豆子的位置,要漂亮很多。另一棵树的皂荚则窄且黑,每一颗豆子都能从外皮上的凹凸形状上直接判断出位置所在。我捡的皂荚很自然地就偏重前者,前者不管一个皂荚还是一把皂荚,拿在手里摆在桌上,都很耐看。那层白霜像是冬瓜身上的白霜,也像是柿子球上的那层白霜,好像触之可去,却又非常牢固。只有用力用手去搓才能搓出皂荚褐黑的本色来。皂荚的形状就是放大了好几号的扁豆角的样子,最特殊的属性其实不是大而是硬,每一道棱都凝固了似地做着流线型伸展,伸展到同样的叶柄处便是完美的收束。

皂荚扁平而宽窄渐变的坚硬造型,像刀、像笏、像是握在手里有益无害的如意;正是这种坚硬的质地使得其中的豆角在风中、在你手里的时候都很轻易地就发出哗哗啦啦的声响,反复摇之,快则声促,慢则声缓,屡试不爽之余,生出儿童般无端之乐趣。

只有这样近距离长时间的经常观赏、把玩,才会越来越注意到每一个皂荚的全部细节,才会一再惊诧于它们天衣无缝的完美结构与造型,才会在它们比任何人类的所谓艺术品都更无可挑剔的形式感与内容性里获得反复的迷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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