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启后：书法“赶潮流”其实是不好的

随其性  游于艺

——张公者对话魏启后

时间：2006年4月13日

地点：济南·魏启后寓所 

张公者：魏启后先生提倡取法北宋以前的书法墨迹，但反对学习颜真卿、柳公权的楷书以及南北朝的碑版造像。他对南宋以后的书法“不屑一顾”，更认为明清以来流传的古代书法墨迹减少而去学习“碑版”，造成了一种艺术“污染”。他还把董其昌等明清大家当成“同学”，他说这不是谁高谁低的问题，而是态度。魏老每天都要抽出固定的时间来接待客人，因为每天都有求字者排队等候。他喜欢“任性所为”，幽默随和，他吸烟请我们也吸烟，他说他吸烟时会把烟全吐出来，医生检查不出他曾吸过烟⋯⋯

张公者：魏老，您是哪年从辅仁大学毕业的？

魏启后：具体哪年记不太清了，建国以前。

张公者：您从辅仁大学毕业时，校长还是陈垣吗？

魏启后：对，还是陈垣。

魏启后

张公者：当时您跟溥心畲、溥雪斋都学过绘画是吗？

魏启后：是。

张公者：给溥心畲拿过作品看吗？

魏启后：作品是给他看过，比较客气，没有提出过什么指导性的意见。

张公者：溥先生留给您什么印象？

魏启后：当然是大名家啦。

张公者：您跟启功先生的接触比较多，您怎样看待启先生的书画？

魏启后：启先生的画是标准的文人画，字也是学问家的字。他是专家，是学问家，也是书法家。

张公者：您觉得启先生的书法在书法史上是一个什么样的位置？

魏启后：在书法史上他当然算是个很杰出的人物了。因为他没有跟着潮流走，他是按着对前代人的兴趣，按照自己的意思去做的，他没“赶潮流”。“赶潮流”其实是不好的，不能赶的。

张公者：为什么“赶潮流”不好呢？

魏启后：这个“赶”字里面就有好多虚假、虚伪的东西。

魏启后

张公者：您所说的“赶潮流”是指哪方面？

魏启后：我说的这个“赶潮流”就是说学歪了。

张公者；怎么样算是“学歪了”、“赶歪了”呢？

魏启后：“赶歪了”就是创新和传统都谈不上。有简单化的传统的东西在里面，又有赶时髦的东西在里面；传统也没学好，创新也没创好。

张公者：您觉得您的作品是属于传统还是属于创新？

魏启后：我自己现在还不敢说是创新，还是“任性所为”吧。我并不是重复传统。我之所以能任性所为，我有一个有利条件，就是我不是职业画家，我愿意怎么画就怎么画，我不贪图叫谁说好，也不贪图让谁来买。我就是玩我的，任性所为了。

魏启后绘画

张公者：您说您不是职业画家，所以可以任性所为？！那为什么职业画家不可以呢？

魏启后：“职业画家”之间都是同行，同行之间都要谦虚一点吧。我就不用管那么多了。

张公者：当代很多“职业画家”，也是想怎么画就怎么画，也是“任性所为”的。

魏启后；有些是为图利，为了赶时髦，为了想赶快地把自己宣传出去。

魏启后（左）与启功

张公者：您喜欢宣传自己吗？

魏启后：我没这个兴趣。

张公者：为什么？

魏启后：因为我不是这一行的人，我是属于金融界的。

张公者：每个人都存在宣传自我的天性，希望别人喜欢自己、喜欢自己的艺术。

魏启后：与人相互接触的时候，希望彼此之间都有好感就是了。

魏启后  临羲之乡里人帖

张公者：前两天在威海看到有一位美院的研究生，学习您的字，您有什么感触？

魏启后：我不赞成。

张公者；为什么？

魏启后：我是来自于传统，自然出来的面貌，你要是“假装”我的面貌，那只能是“假装”。

张公者：您的书法主要取法北宋米芾及简牍。

魏启后：我学的都是北宋以前，南宋以后就不大学了。

张公者：为什么南宋以后的您就不大学了呢？

魏启后：我觉得南宋以后实际上没有出现什么新面貌，还是北宋以前好。

张公者：您觉得北宋之后就没有新面貌了吗？

魏启后：字就不行了。

魏启后  临羲之王略帖

张公者：您是指写得不好呢还是说没有新的风格？

魏启后：反正是没什么学头了。

张公者；清代“碑学”兴起，出现了很多碑学大家，比如邓石如、赵之谦等。

魏启后：这个我就更不学了，凡是碑刻的我是一律不学的。

张公者：为什么？

魏启后：我认为这个“碑”是很粗糙的，刻上去和平时的字差别悬殊。

张公者：但是有些碑也是刻得很精致的，比如《张猛龙碑》、《张黑女墓志铭》等。

魏启后：但是我看不上，没兴趣。

魏启后绘画  《双鸟》

张公者：唐朝的楷书您觉得怎么样？

魏启后：初唐，我就只学初唐。中晚唐像颜真卿、柳公权等，我就不学了。我看不上，不喜欢。

张公者：为什么不喜欢呢？

魏启后：不知道，任性所为（笑）。中国的书法，到北宋就算是发展到顶点了，北宋以后都是模仿北宋以前了。

张公者：明代书法在“势”上还是有其可取的地方。

魏启后：到了清代这个时候，北宋以前的墨迹就很少了。我们现在只不过是因为有影印、有照片，古代的东西就什么都“看到”了。

张公者：王羲之、颜真卿在书法史上都是“划时代”的人物，同时都是山东人。但他们的生活环境又都不在山东。

魏启后：我觉得是有这么一个原因，颜真卿本身不是不好，就是因为他太流行了。明清以后，过多的人把他歪曲了，我是想避开歪曲的这个大市场，并不是对颜真卿有什么特别的看法。

张公者：颜体楷书容易入手。

魏启后：问题就是在于学颜真卿的越多，就把颜真卿歪曲得越厉害；学别人的即使少一点儿，但是歪曲得也轻，还有颜真卿的真书有这么一些特点：“钩”（演示），不该钩的时候多个钩再推回去（有习气）；还有捺画生个“豁”。学习的人就都这么来，我觉得这是最要不得的。影印还没出现以前，资料是很短缺的，人们只好根据一些不好的资料去学，根据那些资料学出来的东西当然就更不好了，大量的人学坏了都是这个原因，现在有了影印了，大家见到了好资料，但是熟视无睹，这么多好资料，他还是没有取用，或者他的老师的观念就是陈旧的，他就容易写得陈旧。褚遂良就好一些呀。

魏启后对联

张公者：对于初学者，褚遂良的字要比颜真卿的难学一些。

魏启后：他就是没有颜真卿的特点那么明显，学时有点难度。

张公者：在街上流行的教小孩子书法的书比较多，但像您说的“高层次”的书法辅导书很少，这也是一个现象。

魏启后：这也有一个原因，像颜、柳的字，变化过于明显，过于机械，很容易学，而且流行了也有千百年了，这也不是一时能解决的问题，就因为这个我就推开了这一批东西，在中学时代我就把这些东西都扔开了。

张公者：那个时候您就不欣赏颜、柳的风格了？

魏启后：对，但是颜真卿的《争座位帖》、《祭侄文稿》还是好的。

张公者：您觉得颜真卿的楷书不好，但他的行书好。

魏启后：因为它学起来不那么容易了，不那么花哨了，不是那么普遍了，范围太大的包围圈我觉得要把它躲开。

张公者：颜真卿的楷书具有创造性。但是学颜字者，或成就为大家，如何绍基；或囿于颜字之中，走不出来。学颜楷，最难的是对行书的过渡。

魏启后：我学的是初唐，不包括中唐和晚唐。

魏启后现场创作

张公者：中唐和晚唐那就是颜真卿和柳公权。颜真卿的楷书可能改变了古代的写字习惯，应该说是带有革命性质的，他的“钩”要回锋挑出，“捺“是蚕头雁尾。

魏启后：你说的对，我并不认为他写得不好，但是我现在不能学了。

张公者：您的这种重视墨迹的观念受什么影响？

魏启后：受时代的影响，现在影印的资料很多的。

张公者；但是您当初学写字的时候，影印的资料是很少的。

魏启后：在我高中的时候，这种资料就挺多了。当然我是根据现在能买到的一些好资料，二王以前的好资料也有，以后的也有，我都是根据这些影印资料来学的，因为什么呢？够我欣赏水平的，真迹都太贵，如果是我买得起的，又都太不好，所以我就不看那个了。只能是去博物馆，其余就是看照片了。明清以后，就是因为好资料（原迹）太少了，都见不到（原迹），所以只能根据这个学，它就造成了这么一种风气，污染的面大了，这种风气也没法克服，只能让人正确对待。

张公者：您高中时主要看珂罗版的资料？看古代作品原迹多吗？

魏启后：我在北京上学的时候，是去故宫博物院看，再就是一些东方的、西方的，书籍里的一些资料，我都放成了接近原大的那么一个标准，我就看这些。对于那些低水平的俗人，还自以为自己是书画家，有相当多的人拥护他，宣传他，这个我基本上都置之不理（笑），我就这么个态度。

张公者：高中时代对您影响较大的字帖有哪些？

魏启后：《六朝写经》。我写《六朝写经》比较多一些。《唐人写经》我只挑初唐，没有颜、柳以后的《唐人写经》。

魏启后现场创作

张公者：您屋里挂着倪瓒的画（印刷品），您喜欢“元四家”？

魏启后：“元四家”中我比较倾向于倪瓒、黄公望和王蒙，吴镇我不喜欢。

张公者：为什么不喜欢吴镇呢？

魏启后：我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反正不喜欢吴镇（笑）。这就好像吃东西一样，口味不同，我吃什么不吃什么，我有所选择，但有的人什么都吃，不大挑剔。兴趣不同而已。

张公者：您觉得吴镇和另三家比较，有哪些风格是您所不欣赏的？

魏启后：就是所谓刚柔相济，柔的方面少了一些。（笑）

张公者：倪瓒也有“柔”的地方。

魏启后：弹性和柔是一致的，“柔”了不就有弹性了嘛？！

张公者：柔中带刚，刚中寓和。这种辩证的处理是非常难的。王羲之是刚柔相济的，但书史上也有人认为他的字“媚”。

魏启后：这是不对的。

张公者；怎么不对呢？

魏启后：“好看”和“媚”不是一回事。媚是向人讨好，那才叫媚。

张公者：“好看”是天生的，“媚”是主动的（向人讨好）。

魏启后：对，自己看着什么好就是什么好，不用管别人。也就是说不用去受流行的影响，流行什么与我无关。

魏启后  自述

张公者；但一个人生活在时代当中，自然就会有很多东西融入到他的思想里，这在他的作品当中也会自然地流露出来，怎么来克服这些“流行”呢？

魏启后：就是用大量的影印资料，在这些影印资料当中，我非常挑剔。

张公者：您用古帖古画来阻止这些流俗的东西融进来，您把它当成“药”。

魏启后：但我不喜欢《王羲之圣教序》。

张公者：因为它是集字。

魏启后：“集字”是这个集字的人的资料，举一个字吧，“煙”，“火”字旁是一边，“西”字又是另一边，“土”字又是另一边，它是这个集字的人拼成了。

张公者：这样生气就没有了，您赞成自然的。

魏启后：对。

魏启后绘画  《蝴蝶鱼》

张公者：时下总是诱惑我们，比如说一些展览、出版发表、作品的出售等等，您怎样处理这些问题？

魏启后：这就像人吃东西一样，都喜欢吃流行的这一种菜，我不一定喜欢吃，那就算了，我就不管它了。因为我这些字画没有向人讨好的那么个想法，只有书画本身向我讨好才行呢。

张公者：这有一个主动和被动的问题，是您来驾御着书画，而不是书画来指挥着您。但是艺术需要向前发展，需要创新，不接受新的气息，会不会影响艺术的发展呢？

魏启后：不是这样的，新东西是自然出现的，自然的出新，不是呲起牙来强硬地去创新，每个时代和每个时代都不一样，明清以后大量不好的资料的使用，把人们给葬送了。

魏启后  临欧阳通帖

张公者：您觉得董其昌呢？

魏启后：我赞成他们，但我觉得他们的不用学。我不拿他当老师，我拿他当同学。

张公者：您拿他们当同学？您觉得您和他们一样？比他们要高？

魏启后：不一定，只是态度的不同，并不是水平的高低。

张公者：您的作品取法古人而有自己的个性。

魏启后：是的。这是因为我喜欢的这些资料，它没法反映到别人的作品上，没法让谁重复，因为我不愿意重复任何人，我对这个东西没有速成的愿望。你要是逮住一个东西，老是在上面用功，容易速成，因为我不希望速成，我不吃这碗饭，我也没有那种想成名的愿望，我就是个人玩儿，自己玩儿——就“愿意玩儿谁的玩儿谁的”，不愿意就不“玩”儿了。

张公者：您现在写字和画画完全是出于兴趣吗？

魏启后：完全出于兴趣，一点不用向人讨好。

张公者：您每天都在写字练字吗？

魏启后：现在不是写字了，是应酬了。

张公者：应酬不应该是出于兴趣呀？

魏启后：是应酬，但是不迁就他，不是赶市场。

魏启后绘画  《鱼》

张公者：听很多朋友说，您的字市场非常好，今天我们来也有这种体验，很多人都排队来求购您的字。

魏启后：也可能有太多的人态度变了，不是在颜、柳、魏碑上了，我不就是躲开了颜、柳和魏碑嘛？也就是说在研究颜、柳、魏碑上专心的人越来越少了。

张公者：您觉得他们来求字主要是因为喜欢您的字？

魏启后：那当然是。有些人也不是，有些人也是看在社会上比较热，就随大流了。

魏启后自作诗

张公者：比如说有些人来是出于一种商业的心理，买了再去出售。您怎样来看待？

魏启后：我不管，谁愿意挣钱谁挣钱。

张公者：但怎么写还是要由着您来。

魏启后：对，我不迁就任何人。

张公者：如果有人给您点题，您写吗？

魏启后：我写不出来呀。作为我自己的这个范围，真、行、草倒是还可以。我的真书也不是很“真”，就像唐以前的那个真书，也是比较随便的。

魏启后对联

张公者；今天中国的书画市场，山东是最好的，很多的书画家都来山东来出售自己的作品，您怎样看待这个问题？

魏启后：是吗？这我还不知道呢。现在农村经济条件起变化了，都盖了新房子，屋里墙的面积大了，就得挂点字画。

张公者：您对您的创作、生活等等，有什么样的要求、打算？

魏启后：我从来没有打算，我就是活着一天就玩儿一天，现在不上班了，机会也就更多了，单纯地玩儿，没有营利的目的。

张公者：您经常参加书画界的活动吗？

魏启后：是啊，原来我是书协副主席，后来是名誉主席。现在那些活动不参加了，基本上不出门了，只在家里，以前是哪儿都去。

张公者：您喜欢书画界的这种活动吗？

魏启后：还可以，不同的态度我倒不怕，和我态度针锋相对的，我都不和他们计较，不管他。我对没兴趣的东西，也没有纠正他的愿望，因为这个东西他不是能够硬来的，是自然的。

魏启后自作诗

张公者：现在很多人模仿您的字，还有造您的假字。

魏启后：不管他，谁愿模仿谁模仿。

张公者：您为什么不管造您假字的人？

魏启后：不管，谁愿造谁造吧，愿意造王羲之的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