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月庵:我从没想过有一天会认识李长声
风流本事
傅月庵
世缘难说。
我从没想过有一天会认识李长声,尤其当我还仅是距离他很遥远的一名读者之时。
那是一九九〇年前后的事了。他早已东渡日本,我则还是历史研究所里的研究生。彼时,两岸交流不算热络,我却已为北京三联的《读书》杂志所倾倒,深深着迷于其中的书话文章,以及黄裳、吴岳添、冯亦代、恺蒂、董鼎山、董乐山 等人的专栏。当然,还有李长声,他的《日知漫录》是我每期必读的,无论谈日本出版过去与现在,还是新旧作家轶闻韵事、日本习俗掌故……无不让我倾心备至,深感断裂了的珠链终于又串接回来了。
我一直对日本充满好奇,自小爱读相关文章。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从乐恕人、司马桑敦,一直到李嘉、余阿勋等人的通讯,几乎就是读着长大的。这几位先生文采风流,无论政事文化,都可谈得丝丝入扣,雅俗共赏。八十年代中期,此诸老成接连凋零,报刊常见多为轻薄的“哈日”文章,双目曾经秋水洗的我,总觉得再没有什么可读,一手珍珠链环就此断裂。
直到发现李长声,一试成主顾,黏着不肯走,从此四处搜索,乃热心《读书》了。
如果说小说像大屋,楼阁亭榭,纷然林立,曲径通幽,一间一间房走过去,怡然自得,最后登堂入奥,探龙颔而得骊珠,乃欢然呼归;那么,散文当如一扇门,尤其随笔(essay),总得有些启蒙光芒才算数。作者以他的渊博精深为读者开启一个世界,以他的识见观点为读者指点一条道路。通过这扇门,走上那条路,读者眼前乃明亮许多,胸襟遂复开拓不少。
李长声随笔之佳妙,正似推开一扇门,让人直接进入日本文化脉络,满目皆绿,触手得趣。樱花、日出、河豚、鳗鱼、羊羹、清酒怎么来的?岁时行事里居何地位?艺伎俳句汉字天皇《君之代》妙在哪里?与时推移今如何?更不用说一个接一个的作家名著,司马辽太郎的史观、藤泽周平的柔情、谷崎永井的时代之风、三岛川端的师生情结,这都还是出了名的“文学”范畴;至若涩泽龙彦的另类、鲁山人的狂野、大宅壮一的尖锐,“一亿日本尽白痴”“年收的五倍,总算能买块墓地”……这可不是什么“日本通”都告诉你的“非文学”事 项。除非真正入乎其中,得其肯綮者。
然而,若仅仅是博大深入,网络时代里,天道酬勤,只要你会你肯搜寻,多数资料早晚总可到手。重点是,如何从漫天资料里出头天,且能烛照远近,运用自如?尤其对于日本这样一个国家,百年恩怨难说,父祖情仇未泯,该怎样看待,方始不让心中那个“民族主义鬼”占了上风,一竿子打翻一个国家一种文化?或是被“功利主义鬼”熏黑了心头,一见日头就低头?换言之,得能不卑不亢,站在一个中国人的平常心观点去点检日本种种,或者点头,或者摇头,这,恐怕是最难的了。百年和风日雨吹拂下,犹能保住汉家主体性者,毕竟几人能够?就连号称知日最深的知堂老人,最终也被风吹雨打去,遑论其他矣。
一九八〇年代,泡沫经济此涌彼出,“日”如中天,连欧美洋人都不得不竖起大拇指称它“日本第一”,驯至“日本可以说NO”之语,不绝于耳。李长声于一九八八年渡日东游,就此羁旅落户,“勤工观社会,博览著文章”。两年之后,泡沫接连破灭,“平成大萧条”始焉,一条通至今,元气未复。或许瞬息繁华,曾经我“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李长声因此较能以平常心看待日本文化与社会吧。
但,这也仅是时代因素,最重要的还是人的性格。
二〇〇五年夏天,当时我已是台北一家出版社的编辑,闲暇也写文章自娱娱人。某日,某同业来访,希望我能为他们新辟的“日本时代小说”系列提意见也写导读。“出意见没问题,写导读实在功力不足!”我说,“这系列想搞定,非得找到一个名叫李长声的人不可!”于是点检书箧,比手画脚,将此君的“丰功伟业”一一告知。心里不存多少希望,却有奢想:若能找到了,顺风搭船,我或者有幸也能帮他编本书。
道假诸缘,复须时熟;因缘至,则梅子落。没想到透过网络,竟然真就把常时在东京湾居酒屋里客串风来坊(日语词汇,意为像风一样来去不明的人)的李长声给找了出来。而我,也在当了十多年忠实读者后,有缘得识君,且真的为他在台湾出了书。在东京、在北京、在台北,还都见了面,喝着酒,白天夜里,聊了又聊,堪称一见如故,人生大好!于今十多年又过去,继续为他编书看他文章,越编越开心,越看越好看,最终甚至结拜成兄弟。这是因书结缘,也是气味相投,间关万里,照样能感通来相会,陶渊明诗云:“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真是一点也没错!
人的性格,面向多有,一言难尽;或可一语带过,略窥端倪。结识至今,谈起长声大哥,我总会想到两个字:风流。风流者何?仅说“品格”,那是拘谨了,更深一层挖掘,应当是一种从容坦荡的意趣。这种意趣,部分可由后天教养获致,多半却还是得自天性。天性者何?童心也。
这是明人李贽《童心说》所言。多半的人,经过学习,闻见道理入,童心多失。迨至“名场阅历莽无涯” “美人经卷葬年华”之时,则遍体鳞伤,以假作真矣。假人假语,自无所谓 的'主体性”。
反之,童心未泯者,心无所偏,对于万事万物总有些好奇,总有兴趣追根究底,只要“好玩”“有趣”,便可不计毁誉,自得其乐。长声大哥年过花甲,得天独厚,童心灿然,待人接物,总不嫌烦。譬如他居停东京,来往友人如织,一到必去拜访,拜访便要出游。文人所爱,不过那几个地方几件事。光“神田买书”,我看就不知陪了多少次了。有时要他别陪,免得无聊,他却直说:“没事,我行!”你以为他谦让,可真到了神田,却发现他总能自得其乐,或者找到一本书,立读起来;或者闲看来往仕女,待会儿告诉你观察所得,津津有味。买书如此,逛街如此,吃喝泡汤莫不如此。若非真心,哪得闲适如许?哪能见人所不见?
这种真,表现在文章里,文字利索之外,“自嘲嘲人”是最大特色。譬如他曾写过一篇名文《阿Q的长凳》,旨在辩驳侨居异邦素所常闻“融入主流社会,弘扬中华文化”云云。他先以鲁迅笔下“阿Q的长凳”削切譬喻之,接着翻找出香港女艺人陈美玲坚持弘扬中华文化,带孩子上班,女作家林真理子写文章,劝她“算了吧,美玲”,引起一场媒体论争的往事,说明“弘扬中华文化”之大不易。最后干脆明讲,娓娓自揭:
我们常说中国有这样那样的好传统,现实生活里却不大见,令人怀疑类似说咱祖上也阔过。书上说的,孔子说的,说的未必是现实,如中庸之道什么的,不过是孔夫子立的标杆而已,他本人也做不到,以致常被弟子抓到话柄。正因为谁也做不到,才能两千年来心向往之。说一些做不到的话,这正是中华文化的浪漫之处。
敢于自嘲者,自然也就能嘲人。讲到自己,多半痛下针砭的长声大哥,对于日本,自有一种泱泱,话不多,却能很准确地戳人一下,类如村童的促狭。譬如谈《日本与日出》,从日本元旦看日出的习俗起笔,转叙到史书记载“日出处天子” “十七条宪法”“遣隋使”种种,然后说“到了唐代,日本终于按照中国人的意思改名叫‘日本’”。眼看文章即此可告终,谁知他还要再加一段:
对于日本人来说,大洋彼岸的美国才是日出处,好像这几十年他们就是这么想的。
乍看没头没脑,仔细一想,这是地理的事实,也是历史的事实,更是日本战后“不好说的秘密”。经此一嘲一戳一转弯,文章遂主体嶷然,余韵无穷,我们也仿佛看到背后带着招牌微笑的李长声其人了。
“有人问我何年住,坐久才方省得来。门外碧桃亲手种, 春光二十度花开。”(石屋清珙禅师“山居诗”)长声大哥东渡三十载,随处做主,立处皆真,随笔有个“我”,闲话遂不仅是闲话,而是一种风流淌溢了。
(本文作者简介:傅月庵,台湾资深出版人。曾任出版社编辑、总编辑,二手书店总监;现任“扫叶工房”主持人之一。著有《生涯一蠹鱼》《蠹鱼头旧书店地图》《天上大风》《我书》《书人行脚》《一生惟尔》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