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洪侠|另有一部“石头记”少有人知
几天前曾提到《谷腾堡在上海》一书和石印术在中国的不同境遇。当时手边无书,不敢乱加发挥,多有语焉不详之处。因此事对了解中国近代史上书籍文化的演变非常重要,以往也少有人关切及此,所以有必要再说清楚些。
我过去读中国书史和印刷史,已接受将西方铅印术在中国的传播作为书籍产业现代化的一条主线,认为铅印自始至终是中国印刷业现代化唯一出路。读《谷腾堡在上海》,才意识到这其中另有故事。
芮哲非有一个“上海石印商的黄金时代”的说法,上下限定位在1876-1905。他指出,石印业让中国印刷史改变了方向,形成了与西方印刷业演进过程的重要区别。其最引人深思之处,是当时可供中国印刷商选择的西方印刷技术已有多种,最终却是石印术胜出。导致此结果的原因不是西方人强迫或倾销,而是中国出版商的主动选择。这其中的奥妙何在呢?
其一,投资相对较少。
其二,石印引出的书更貌似传统的书籍之美。
其三,彼时出版商、印刷商出版观念相对传统,和雕版印刷时代的同行尚无多大分别。
我最关注的,是第二条。第一次读到此处时,真有水落石出之感。
中国的读书人从小接受传统文化训练,长期阅读雕版印刷的经典书籍与举业用书,且人人都必须练一手好字,不然科举考试时会大大吃亏。可以想象,他们对传教士搞出的铅印宗教小册子一定不屑一顾:不仅是内容“荒诞不经”的问题,那稀奇古怪的铅印汉字他们更难以接受,觉得既毫无美感,又有辱斯文。
石印商深知此中丘壑,所以投其所好,多多翻印举业经典,还能制作微缩版,不仅保持旧日书本面貌不失,还能节省成本,降低价格,所以大受欢迎。雕版印刷无法在价格上竞争,凸版印刷无法“书籍美学”上竞争;传统经典早有权威定本,不容随意诠释,只需翻印即可,加之举业比天大,对“复习资料”的需求没有止境——这种种情形汇流上海,催发石印术忽然崛起,迅即发展成辐射全国的印刷产业,更加速把上海变成一枝独秀的文化中心。
十九世纪六七十年代,西方石印术经大半个世纪的完善,已成为印刷图文报刊的主力,在原貌复制图书方面也已显出优势。据说,除画报期刊外,仅就书籍而言,以下五类适合石印:1,小批量插图类非商业书籍;2,内部出版物,各种指南、手册;3,非拉丁文字图书;4,早期印刷善本的摹本;5,因求新奇而试水。
只需想想十九世纪末的中国人对书籍之需求,就可明白,石印术成为中国引进西方印刷术第一选择是多么顺理成章。因为要维新,所以需要办期刊;因为要“国学”,所以要复制经典;因为要科举,所以需要各类指南、手册;因为是汉字,采用金属活字事倍功半,所以还是石印方便;因为新奇而又能传承传统书画艺术和笔墨趣味,所以达官贵人们宁可借石印望梅止渴,也不愿因冷冰冰、硬邦邦的铅字而让苏黄米蔡风流云散。
因此之故,这石印之术在中国的命运,多有大可深究之处。我只好又买了两本书:《清末民初的石印术与石印本研究》和《石头记:上海近代石印书业研究》。唉!人生苦短,且慢慢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