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炳森,当代隶书第一人,沦为乏人问津?田蕴章:美术字!忒俗
谈中国当代书法,有一位人物,是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去的,那就是刘炳森先生。
晚年刘炳森,1937-2005,生于上海,祖籍天津武清
谈起他的名字,练过书法,且年龄稍长点的,大概都如雷贯耳吧。这位津门书家,有那么一二十年,他与他独具一格的“刘体隶书”,风靡全中国,饮誉海内外,号称“有汉字的地方就有刘炳森书法”。他的书法,也因风格独具,被许多推许为足以开宗立派的书坛巨擘,其隶书就被称为“炳森隶”。
一度,京城的街头巷尾,遍布“炳森隶”牌匾,即我所在的武汉其实都满目皆是;以往,每户北京人家都拥有他的书作——老式本子封皮上的“户口簿”三字就是刘先生所写;据报道,刘先生编著的20余种书法册,总发行量已达千万册;现如今,我们的电脑字库,里面的“华文隶书”字模,共6700余字,也是出自他笔下;如果不是当年溘然长逝,第五届中书协总舵之位,刘先生也是胜券稳操,只待告示的。
刘炳森书法.出自《隶书古体诗词选》,2010年出版
这种风光程度,是顶级明星待遇,在当代书坛能比拟的,找不出三位。据其回忆文章可知,刘先生出身赤贫家庭,4岁时其父就病逝,靠母亲夜以继日的采棉种豆,得以度日,得以苦读,后来有此成就,有此名声,委实不容易。
过去,启功先生慈悲喜舍,四处题字,自嘲“就差公厕没题了”,刘炳森那可是真写过的。
启功
当年,有一篇艺术圈八卦文章讲过,某日有同行跟刘先生开玩笑,“你的大名难道能题遍中国所有地方吗?比方说厕所”,怎料刘先生一脸严肃回应:“我确实给北京的厕所题写过‘厕所’二字”。有人说,当代书坛,启功行书、田英章楷书,及刘炳森隶书,是民间爱好者中的三大“网红”,真不好说是夸大其词。
甚至,因为红的发紫,在艺术圈的“山寨”行业,他一度都居功巨伟,给无数落魄艺术人才带去生计。西安书院门步行街,圈中人戏称名家字画仿卖“圣地”,我前些日还听过那一位老板闲谈,曾有很长一段时间,各店生意就数刘炳森最火。风头之劲,甚至盖过了范曾、启功、舒同、贾平凹这“高仿书法F4”。
过去“户口簿”三字即出刘炳森之手
许多人据此认为,他是当代中国隶书第一人,是书坛实至名归的大师。如果说多数人的意见就意味着真理,那么刘炳森先生确实是当之无愧的泰斗。论影响力与知名度,当代书坛难有能出其右者。至少在隶书方面,这种受欢迎程度,委实还没有一位书家可与刘老师较劲。
在太多朋友心目中,“炳森隶”甚至意味着“隶书标准”。我刚上大学那会,兴之所至要练隶书,跑到街头买到的第一本字帖,就是刘先生的。只是,后来被某老师见到,享受到一通数落的关照,才有了点警惕。
要说实话实说,刘先生所赖隶书,不管如何受大众热捧,都无法说是“大师”,而且很难说值得取法。
誉为“新中国第一店”的北京市百货大楼匾额也是刘题
一方面,刘炳森以隶书鸣世,可连这份属于本色当行的字体,他都很难说当代最好。比如,他的同辈人中,同出天津的龚望先生,以及老卧关中的陈泽秦先生诸位书家,也以隶书名家,我就以为水平远逾刘炳森。更不要说,要跟伊秉绶、赵之谦、邓石如、赵之谦等前贤较短衡长了,根本没有可比性。
不少朋友没有注意的到的是,刘炳森虽早在1970年代就以隶书出名,可他早年,却是不折不扣的科班画家——就连其子刘学思,其实都是专攻山水的。当初,老作家张中行给他的散文集《紫垣秋草》作序,说“如果我有加冠之权,他的帽子就不只书法家一顶”云云,是夸赞也可以看作是点题。
1962年前后,于北京艺术学院美术系就学时
他是中年以后,才将大部分精力集中于书法之上的——刘先生的隶书向有“美术字”的争议,我以为根源就出在他画家意识上。中国画家,是靠“线条”安身立命的。天分奇高者,诸如齐白石、徐悲鸿、黄宾虹、张大千诸咖,将此笔法运用于书法,足以别开生面,巍然大师。即如沈鹏,虽然弗如远甚,但他的草书,之所以能够在当代也占有一席之地,肯定也与他画家出身有关,盖善用线条是也。
而另一方面,一旦才情不够,画家的科班训练,也往往会给书法“跨界”带来无形无限的桎梏。尤其是搞工笔写实一路的,平素训练就是中规中距缺少变化,这层手法与意识,搬来操持书法,极容易最终走向僵化,形同“美术字”。
当代人中,刘炳森、范曾两位“大师”,其实都是现成的显例。不客气地说,就是反面典型。
而且,书法圈中人大概都能心知肚明,刘炳森先生能在书坛风光无限,很大程度上与他显耀的社会身份息息相关。
他北京美院国画专业的学历,故宫博物院研究员的头衔,中书协副会长的要职,尤其是全国政协常委的高位,不只让他书作锦上添花,更使世俗中人趋之若鹜。再往后,很多文化素养欠缺的大款们附庸风雅,盲目捧追,竞相高价收藏,名望愈加水涨船高了。
故宫展出其早期国画
书法圈有句名言,“有的是以人名字,有的则是以字名人”,刘先生很大程度上属于后者。记得老报人罗孚就有文章暗示,刘炳森当年膺选中书协副会长职,很多同行就不信服。我素日翻阅一些杂书,也发现不少名家,诸如黄苗子、华人德等,有时常闪烁其词嘲笑他的。还有一个流行说法,是启功在世时就对他书风不满意。
1988年,回天津
连带着,还有对他人品也啧有烦言的。著名书家曹宝麟, “兰亭奖”一等奖获得者、中书协学术委员,在2006年时,也就是刘炳森去世一年之际,就发过一篇《我看刘炳森》的文,自称“并无宿怨,无非发不平之鸣”,措辞极其严厉,指其为人“阴鸷骄横”、“弄权舞弊”云云,对其书法也多揶揄。
曹宝麟,1946年生于上海,无锡人
这篇“起底”,毫不掩饰地指控刘先生“丑恶面目”种种,未免攻讦之嫌,且略过不表。好事朋友不妨自行参看,咳咳。
另一方面,是更为重点的,也是多年来争议最多的,就是“炳森隶”问题多多,实力和名望都太虚高。
可以说,刘炳森先生的隶书,从问世起来,始终都在书法界倍受争议,而且正反两造,非常极端化:爱之者,称其恪守传统,抵制“乱来”,理念足嘉,书风也平稳工整,不激不厉,是“丑书”的反面,当代巨擘无疑;贬之者,认为其字单调死板,行笔、结字、用墨、章法一无可取,流为“工艺美术体”,乃今世“俗书”代表。
他的拥趸,主要是民间大众。而批评的声音,大体出自书协同行。这些人普遍认为,“炳森隶”固规矩俨然,可轻灵飞动太缺。就笔法来论,有“美术字”之嫌,于格调而言,又不免落为俗气。许多专业看法表示,刘炳森不仅不配“大师”之位,其“炳森隶”甚至都难称书法,“那种单一与死板,造成北京牌匾文化品位都普遍下降”。
汪曾祺,1920—1997
早在1990年代初,当“炳森隶”刚流行时,兼精书画且一贯温柔敦厚的老作家汪曾祺先生,就专门写过一篇批判文章,题为《字的灾难》, 对当时流行的刘炳森与李铎的字,意见非常负面。他认为,刘炳森等人的字,张挂于各大街头,“五颜六色,金光闪闪”,所反映出的,只是京城中人“一种浮躁的文化心理”。
他的津门后辈田蕴章,曾屡受刘炳森提携,可在前些年的采访录中,也不惧忘恩负义之讥,公开“炮轰”。称刘炳森“常年应酬”,“没啥时间去临帖”,所以字过于油滑;在隶书方面,“在国内现实当中不过中上等水平”;说他的颜体字,“更是中下等水平”,对前辈几乎全盘否定。
田蕴章
田蕴章还认为,刘炳森学养太欠缺,“就是古典文学和书学诸方面”,“基础不深”,“导致了他的字偏俗”,“行家们一看就知道,意境不够深,不够高”。
我个人意见,也以为若要推尊刘炳森先生为“大师”亦或“巨擘”,确实过了。我看“炳森隶”,与看“田楷”一致,八字可概其弊:“唯睹匠人,不见大师”。
刘先生这人吧,也许奋勉有加,可要命在于,艺术最亟需的创造力,他始终都缺乏。刘炳森隶书,渊源当自《华山庙碑》,可谓写得炉火纯青,不愧硬功夫。可因才情与创变能力有限,中年以后就不断重复自己,再后来到底走向了“美术字”化,变成了概念化的东西,自缚手脚。
早年刘炳森先生一家.故宫西角楼
炳森隶,最显著特征,即规矩谨严、方正平板、千字一面,状如算子,其实也是其核心病症。在各类书体中,隶书结体用笔是最为简单,但好的隶书,最讲究的是“古朴邃深,金石气味”八字,大手笔恰是可以带着镣铐跳舞,融各体于一炉而千变万化,而后自出机杼,出神入化的。
炳森隶恰去了隶书之精髓,“古”、“朴”缺乏,且少金石气,过分呆若木鸡,充满匠气感与流俗气。看上去又满又大,可缺乏虚实变化,线条粗细对比一味地平稳,飞白全断,韵味与精神稀释严重。我们的书圣王羲之先生,曾留下《题卫夫人〈笔阵图〉》一文,文字不多,可道理说的很明白:书法这东西,“若平直相似,状如算子,上下方整,前后平齐,便不是书法,但得其点画耳”。
刘炳森《明北京城墙遗迹维修记》
王老师这话说得挺刻薄,他是讥讽有些同行,不过把点画组合在了一起而已,根本说不上“书法”。很可惜,“炳森隶”恰中其弊。
说起来,刘先生的这层尴尬与评价分裂,与眼下的“田楷”,不仅境遇相似,问题也很类同。
即其字与田英章楷书一样,极契合大众的书法审美观:工整、美观、流丽,俗人第一眼就会得很好看;而太多专业同行,则难免反感,觉其单调死板,甚至千篇一律,复制性强,写个上万字,每字都能雷同。
▲图:1980年代与书法界同仁:后排左二刘炳森、左三李力生、左五韩绍玉、左六杨再春;前排左一李铎、左二赵家熹、左三陈大章、左五欧阳中石、左七夏湘平
可以说,炳森最大的矛盾在于:能够服“众”,却很难让专业同行推崇,并愿意去临习的。连“田楷”,被人如此诟病,都有无数徒子徒孙;可“炳森隶”,也只能算是某个特定时代的流行书风而已,通俗是够了,可难寻后继者。这种状况,就像刘德华周杰伦与巴赫莫扎特的境遇:前者,现下拥趸再多,数十年之后必然销微衰坏。而后二位,只要人类不灭,必然有铁粉为之沉醉低吟。
临去世前书写的精品《金刚经》
想刘炳森先生去世不过10来年,事实已经在不断验证了:“炳森隶”在其“主人”谢世之后,毕竟随之日益消沉了。毕竟,书艺优劣与否,作者是否够格称大师,是要凭作品说话的,是得有专业意见去评定的,更是要和时间赛跑的。不是说,眼下名气大的,切合一时潮流的,就一定是大师之类。
比如,要说名气,年纪稍大一点的朋友,大概还有些印象:在1980年代,沪上的任政、浙江的单晓天,那也是书坛一代明星,名望、群众基础也不比刘炳森差。现如今,印刷字体中的行书,就是出自任政的手笔。
任政,1916—1999,浙江黄岩人
彼时前后,对他们诸位,大众也是“大师”来“大师”去膜拜。可才不到30年呀,有多少群众,还记得他们俩大神呢?
只是,话说回来,全面否定刘炳森,一味地批倒“炳森隶”,贬黜为“美术字”,也是不公正的,不客观的。
大概谁也不会去否认,刘炳森先生是极用功的书家,其书法功底也是极好的,且实际不止是雅擅隶书,颜体、欧楷他委实都钻研颇深。并不难看出,炳森隶尽管干枯,可在书法造型上,还是依然以“攲側妍媚”为美的,根底实还是二王以來帖学一路,不过变而为隶体罢了。
与故宫同事.左一位陈少梅的夫人冯忠莲
而且,刘先生的书法,因为不仅隶体专攻,楷书、行书都有深入涉猎,功底并不潦草,所以“炳森隶”自有其匠心独运处。他这类书家,是典型的天资平庸,但功力深厚一类,当多着意其“深厚”一面。比如,“炳森隶”风格显著不说,具体笔法上,我意其横划的起笔、收笔、运笔,乃至处理线条的干净,布置空间的明朗等,都值得后学借鉴。
字体如人貌,有偏嗜者则有深恶者,萝卜鸭梨各有所爱,立场决定结论,实不宜一否到底。艺术上的是非功过,是任人评说,可最好还得有公心,务戒极端偏至。是的,有人指出点毛病,并非坏事,最坏事的事,是淹没在所谓的赞扬声中,犹如皇帝的“新衣”,有错不知过,众人不指过,贻误多少后学。可若一味意气用事,以贬损前辈为能事,又有何骄傲可自矜呢!
2017年12月,故宫.刘炳森纪念展
总体而言,刘炳森先生是当代有标志性的书家,成就虽离“大师”二字尚远,可也不失为一代名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