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的终点,雨村的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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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题《两副对联一锅粥——漫说贾宝玉与贾雨村的修行之路》。
作者
老刀
三月二十五,芳春余几许。
一道平常心,颠言及倒语。
谩道举手摘杨花,那知漫空飞柳絮。
趁流光,猛提取。
喫粥了也,洗钵盂去。
——宋·释心月《禅偈》
沈复在《浮生六记》中说:“闲时与你立黄昏,灶前笑问粥可温。”所以吃饭是一件大事,人生是从好好吃饭开始的,修行也是从好好吃饭开始的。《金刚经》开篇就讲了一件事,说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说法前,到城中挨家挨户乞讨,回来后慢慢地吃讨来的饭,然后慢慢地洗手洗脚,然后慢慢地整理座位,然后慢慢地坐上去,开始说法,问须菩提:有什么问题吗?须菩恭敬提说,我佛慈悲,您给讲讲怎么修行开悟、智慧般若呗。佛微笑着说:刚才不是己经讲完了吗?
《红楼梦》中也有很多吃饭和宴会的事。有的场面极大,如元妃省亲、贾母生日、贾敬生辰之类;有的极简单,如贾宝玉在水月庵祭完金钏儿后随便一次的斋饭,贾芸从其舅卜世仁处碰壁回家母亲留给他的一碗饭。然而,有一个饭做好了,却没有吃,即《红楼梦》第二回智通寺老和尚煮的那一锅粥。原本,这个粥贾雨村是有缘一“喫”的,可惜错过,所以也只好在修行的路上多走一走了。
贾宝玉的修行路上,也有一次吃饭的事,其环境之好、场面之大、内容之丰盛,全部《红楼梦》无出其右者,元妃省亲也比不了。《红楼梦》第五回中,宝玉梦游太虚幻境写的就是这个事。
宝玉刚入梦,至一所在,“但见朱栏白石,绿树清溪,真是人迹希逢,飞尘不到。”令宝玉心生欢喜,情愿在此过一生。然后,警幻仙子的引领下,到了太虚幻幻境的正门牌坊,又进宫门,再进二层门,两边是配殿,特别是门门皆有对联和匾额,当真气派堂皇。不料,后面更加之好。文中说:“说不尽那光摇朱户金铺地,雪照琼窗玉作宫。更见仙花馥郁,异草芬芳,真好个所在。”看起来,这个太虚幻境的格局还是比较正规的,前面有宫殿,后面有花园,门上有匾额,门边有对联。
在这样的地方吃个饭还是十分享受的。所以,宝玉就享受起来了,所闻之香叫“群芳髓”,也就是现在的精油,所品之茗叫“千红一窟”,所饮之酒叫“万艳同杯”,所听之曲叫《红楼梦》,座中所陪之人是四大仙姑,醉后同眠之人叫兼美字可卿的。想想都很美。
如此良辰美景奈何天,当然是从此君王不早朝了,宝玉又如何经受得住?沉溺其中是自然的了,所以,至次日,两个人就手牵手地过起日子了。所以,这个宁荣二公真是所托非人,警幻仙姑也是用力过猛,宝玉非但未悟,反而于梦中“见色”“生情”了。所以,宝玉的这个饭吃的太饱,贪色恋情之心顿生,梦中醒来,就和袭人又训练了一回。
再看贾雨村与“一锅粥”的缘份。这个粥是在一个庙里煮的,这个庙隐于城郭之外的“山环水旋,茂林深竹之处”。这个环境与宝玉去的太虚幻境到可一比,皆是远离尘世,幽静深远,人迹希逢的。但到底有些区别:一个是在离恨天外,一个是在扬州城外,一个在天上,一个在人间。这个庙也无法与太虚幻境比拟。说是:“门巷倾颓,墙垣朽败。”门旁有一副“旧破”的对联。门倒了,墙塌了,对联破了,这个庙也就够呛了。
里面又怎么会有高僧大德于其中呢?偏偏门口的那副对联又似乎有些不凡:“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吸引住了贾雨村。通常庙门口的楹联不是劝人行善,就是规人改恶,着意于立地成佛,这个对联则稍有区别,按雨村的意思:“其中想必有个翻过筋斗来的亦未可知。”因为心动念起,于是就欲进去“试试”。试什么呢?大概或许也不过是富贵功名那点子事而已,找个大师问询问询。谁知遇到个老和尚在煮粥!
这个老和尚有多老呢?书中说是:“既聋且昏,齿落舌钝。”这个又和宝玉不能比。宝玉遇到是个神仙姐姐,文中还有三百余字的赋作证,一句话:美。二句话:太美。一个日暮西山、行将就木的老僧,一个月落瑶池、飘飘若仙美妇,一个是“所答非所问”,一个是谆谆善诱、有问必答,真是事虽一途,遇却两样。所以,雨村见了,“便不在意”,因为这个“不在意”,也只好错过了一段因缘,没有吃上那一锅“粥”,饿着肚子出来了。
宝玉在太虚幻境大排宴席,好一番享受,没有觉悟,被夜叉拉入“迷津”,一梦惊醒,非但不思悔过,反而由梦幻而现实,与袭人行警幻所训之事,的确痴顽。雨村闲居无聊,访得警联,心有所动,见了老僧,轻慢心起,又不在意,错过机会,却忘记了当日“鉴赏村野风光”的初心,而是一转变成了“意欲到那村肆中沽饮三杯”,那个令他警惕的,原本要改变他人生轨迹的“话头”也就刹那忘记了。
所以,雨村又继续在谋求功名富贵的路上陷入“迷津”。宝玉陷入“迷津”是被酒色财气的温柔乡所迷,贪恋之心就是那个“夜叉”,雨村陷入“迷津”是被功名富贵的名利场所迷,贪恋之心就是那个“意欲”。起心动念之间,宝玉在梦中迷失,又在现实中再次迷失,雨村在官场中迷失,又在村野中再次迷失。
《心经》中说,眼耳鼻舌身意都是“空”,色声香味触法也都是“空”,但“空不异色,色不异空,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的境界是需要修练的。《红楼梦》“迷津”中的掌舵的木居士和撑篙的灰侍者,所渡的有缘人,就是看破红尘的心如“槁木死灰”者。所以,宝玉看不破富贵温柔,因此过不了“迷津”,到不了彼岸,雨村看不破功名利禄,因此出不了红尘,达不了淡然,所迷之物虽然不同,贪欲之心却是一致。
宝玉在大虚幻境的牌坊处读到了“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的对联时,并没有“动念”。宝玉在宫门处看到“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的对联时,却有了“起心”,想领略领略“古今之情”“风月之债”。这两副对联,牌坊处的是第一方便法门,宫门处的是第二方便法门,之后的《金陵十二钗》判辞是第三方便法门,之后的“群芳髓”之香、“千红一窟”之茗、“万艳同杯”之酒是第四方便法门,房中所挂的之联“幽微灵秀地,无可奈何天”是第五方便法门,《红楼梦》曲是第六方便法门,梦中同眠的可卿是第七方便法门,荆榛遍地、虎狼同群的“迷津”是第八方便法门。此八法门,牌坊处的是第一等。雨村看到的那副旧破对联是第二等,和宝玉心有所思的那副宫门对联一样,都是第二等。
警幻仙姑用了八个方便法门也没有令宝玉醒来。雨村看了一副对联,遇到一个老僧,还有一锅粥,也是没有醒来。所以,迷也罢,悟也罢,还是吃饭要紧啊,所以,还是那“一锅粥”来得比较实在些,吃得饱,管用。正是:
一饭一粥思不易,一少一老皆入迷。
太虚幻境真作假,破庙老僧一盘棋。
酒色财气温柔乡,富贵功名一场戏。
梦里不知身是客,欲度迷津泄天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