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书画 | 柳宗宣:这残存的美可以留恋

▲冷军的油画作品

所有与身体接触的衣服成为流逝的影像
我们的那些旧衣服流落到时间的哪个角落

第100期

诗 书 | 画 

朗读 / 柳宗宣   配乐 / 程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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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过东湖路忆武汉女知青

柳宗宣

晨雾中的磨山;女人的发髻
后视镜中的珞珈山如静女临波
拱桥起伏,顺着湖水的浪痕
波及到武大医学院的草坪
美唤醒了时光深处的你
乡村中学的讲台。修长的大腿
你的声音演示的化学方程式
析解不清那少年眼中的迷幻
身体的悸动——教授的女儿
照亮了乡野,是另一种教育
你考学走了,远离了我们
那梦幻影像,文字的海市蜃楼
美如山水自然天成。拱桥起伏
顺着波光浪痕,连绵滑翔于你
从幽深的记忆(你在何处变老)
而梦回到相遇的瞬息,靠近
你的声音,和青春的身体
你的音容漫漶,梦在梦中展开
那保存在过去身体中的美感
十六岁的相遇,像早年月色
启蒙了我——有一种美
在异域,引领我在世上观看
发明,并保持赞美。它破碎
却同这湖光山色,一起涌现
2013,武昌
即兴曲
出租车上,路边国槐
洒落它细碎的花蕊
淡青色的槐花
轻敷了一地
嗡嗡鸣响的市声中
它们悄无声息地播撒
有时,落在你的颈脖
或小学生的背包上
你正从编辑部出门
踩到它们细小的身子
地面的颜色和灰暗心境
被改变。时序进入初夏
这残存的美可以留恋
惟一的六月北方的槐花

| 诗人手稿

| 诗人诗选

分界线
长途大巴车从雨水涟涟之中
忽然驶入,明晃晃的阳光里
那是1999年2月9日8点
你从南方潮湿的夜雨脱离出来
进入安阳地界。干爽的空气
阳光普照。天空一溜烟地蓝下去
华北平原——灰蒙苍茫而苍凉
2001,地安门

玻璃中的睡眠

地铁列车驶往地面。原野的灯光
四散的楼群,电线杆和墨绿夜色
在玻璃窗移动。我看见
自己的头相,上方的下弦月
一个女人的脸出现在玻璃中
靠在了我的右肩,然后挪开
再次接触,几秒钟后缓慢移开
如此重复三次,最后依靠在那里
她没有看见自己,玻璃中的睡眠
2004.3   北京梨园

晨  间

晨间哀乐响起。小区的某人
被送进火葬场。单元楼门口
塑料布搭成丧棚,一排花圈
一个人死了,你不知道
他的面影。他的活着与离去
几乎没有差别。陌生的小区
你们可能碰见但不说话
他死去却以为他还活着
离我们那么远,却那么近
死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我们
一天死去一点,小死亡
它就在我们中间
你看见它,在你的身旁
你的家族,在你的身体
你的每时每刻,我们漫长而
短促的一生,如何度过这一刻
萨克斯声调低沉,没有焦虑
和悲伤(为什么焦虑和悲伤)
哀乐也不叫哀乐(流行乐曲)
小号抑制的嘹亮,为一个人送行
你无法入眠,而他已解脱
纠缠的家室。尘霾也不再让他
咳嗽。他的梦想也不再叫梦想
他曾经的任性也不叫任性
他的不道德也被淡忘
他的后代也会如此洇灭
他可能的光荣根本不值一提
不会有人提。除了死的事实
并不能证明他,曾经活过
而他必须死去,这必要的死亡
悄悄地,他从晨间退出身影
2014,汉口

鱼子酱及其他

冰箱里的鱼子酱让我回到
符拉迪沃斯托克,异国的旅馆
把鱼子酱涂抹在黑面包,吞咽
金水湾的海鸥金属般的鸣啾
掀开残梦一角。它们成群地
停歇在房屋的露台。白色粪便
散在有鱼腥味的空气,尾随游轮
展示类似诗意的翅膀,海面上空
翻飞停歇,红嘴接受抛给的面包屑
我看见两只白鸥站在伟人的秃顶
把它的排泄物撒到他的塑像
向人挥动的著名的臂膀上
似乎是刻意的。“有了鱼子酱,
谁还要需要鱼。”布罗茨基
坐在窗前的黑暗,观望过
这里的街道,和我们的到来
二流时代的臣民,不计分的游戏
而大地不闻时事,保持起伏形貌
宽敞与旷美,树木随意地长在
没有围墙的房子四周。人的谦逊
赋给了田地与河流,礼貌地生活
在三国比邻的远东,慵懒而闲适
战舰从海湾移置路边赚取旅游外汇
修饰过的原野,风物背后的政治文化
适度荒寂在那里;我们放弃国家
的概念,只在意它的美学意味
国际列车上频频张望,发出赞美
火车站像美术馆(墙面油画是真的)
时间和废弃的蒸汽火车头在此展示
它们的轮子似乎还在静止地转动
鱼子酱。回忆让一个词有了体温
和空间,异国的风物人事涌现
曼德里施塔姆(词语的崇拜者)
在劳改营写作家书,冰雪包围他
瘦得变形的身体。一只对峙的笔
尖锐的锋芒被磨钝。一个人死了
像一只海鸥,又能留下什么迹象
它却鸣叫出一个人的被动与执拗
黑面包内的鱼子酱有海水的苦涩
2015,汉口

服饰诗

我把模特身上的衣服转移到你的身体
我知道你的身高,哪些款式适合你
与身材协调;和你身体透出的气息
吻合。你的体型,隐秘部位的痣
锁骨凸凹。素色与简约。稳定的审美
隐藏的个性,讲求暗藏心机的花样
暗色外套与贴身花衣混搭出的休闲
服饰,个人养成的审美的一部分
也强化你的偏执。爱为身体加冕
激动的衣裙让你在旅馆的镜子转动
服饰加入我的欲望更新了你的身体
和内心,接纳了我施予的改造
触及欲望的衣物,敞开或隐形
朝向它或自身。你变了一个人
拥有多个自我。崭新的视线
精致的衣角褶皱绸裙隐藏的诱惑
棉质麻料体贴身心远离涤纶和艳俗
身体和飞扬的红裙子出现在大街上
挑衅沉闷的制服。不停歇地出入
服装店,报复童年赤贫的隐形伤害
藏蓝是最爱。带花边的白衫映衬白颈
旅店灯光中身着睡衣的男女在絮语
内敛茶青对比明艳绯红(反之亦然)
黑白是永远的主题;红色是必要的
可要退出它依附的意识,必要时
以黑色抑制。所有与身体接触的衣服
成为流逝的影像。我们的那些旧衣服
流落到时间的哪个角落。猩红色棉袄
融化甘南西藏的冻雪。青春的卡其色
T恤衫,你的手指黑夜里来回抚摸它
身体交热的潮汐中,柔滑的内衣褪去
柔凝肌肤泄露。铭刻身体记忆的衣裳
脆弱之物接触过你惟一消逝的身体
从月湖精舍服装店出门,拎着终将变无
的衣裳,朝向远方终将走失的
为你们空幻肉身,购置虚无衣衫
2015.8,汉阳月湖

星光下

夜半醒来,发现你在它的上铺
车轮与铁轨晃当地磨擦耳廓
有时,因急刹车而长时停顿
你坐着绿皮火车去阿勒泰
靠在窗口,多年前的梦被重温
绿皮火车披着夜色走在遥远的星光下
2016,新疆巴楚

| 诗人简介

柳宗宣,湖北潜江人,出生于1961年6月。27岁开始写诗,曾任中国青年出版社《青年文学》杂志诗歌编辑多年。现居武汉,供职于江汉大学新诗研究所,硕士生导师。出版过《柳宗宣诗选》(长江文艺出版社中国21世纪诗丛);《河流简史》(北岳文艺出版社天星诗库);《笛音和语音》(上海文艺出版社);《漂泊的旅行箱》(百花文艺出版社后散文书系)。曾获深圳读书月2016年度十大好诗奖。

| 评论摘要

《鱼子酱及其他》从一个极为普通的日常生活形象(鱼子酱)入手,如一幅画卷般徐徐展开,引发出一段对异国行旅的回忆与沉思,并升华到诗性和审美的高度。在诗中,风物与人事在疏密有致的句子中有序地涌现,而回忆更是赋予了这首诗以体温、空间与深度。但这首诗似乎并不在意展示这段行旅,而是超越了国家与文化的局限,让诗思指向更为普遍的人的命运和生存处境。这首诗在结构上颇为严谨,构成了一种首尾相接的闭合结构,使全诗浑然一体。语言朴素自如,疾徐有致,其中声音与意象相互作用、生发,达到一种和声效果。

——张曙光(著名诗人、教授、译者)

柳宗宣是一个复杂的、成就卓著的诗人。我认为他是九十年代诗歌的殿军人物。他把愧疚和守望,通过他一生的主要事件“离走与归来”表达到极致,因而在生活内蕴的丰富性上,对比同代人有所超出。这也是“殿军”之义。他成熟期的诗集《河流简史》《笛音和语音》,在诗艺和道德的复杂性上,给人一种集大成的感觉。此外他的知识阅读面,及西方诗人典范形象,也与九十年代诗人大体保持一致。

——李建春(当代诗人,诗评家)

柳宗宣是资深的诗编和诗人,90年代我就读过其诗。他的《分界线》一诗让我读来有一种莫名的欣喜。诗中写到的“分界线”我也曾在行进的汽车中体验过,最大的体验莫过于穿越中国的龙脊——秦岭,四年大学近十次进出北京让我对华北平原多有体验。这是一种让人在风景中豁然开朗的诗,罗伯特·勃莱、特朗斯特罗姆等深度意象派大师多有佳作,本诗与之相比毫不逊色。

——伊沙(诗人,西安外国语大学教授)

才疏学浅,我很少对别人的诗作发表意见或公开推介。但最近,第一次到武汉,在诗歌节上初遇宗宣,并且在网络上读了他的一些诗后,我忍不住在隔天告诉他,《棉花的香气》字里行间动人的生命与诗的情愫,触发我即刻想提笔再现那些让我念兹在兹的主题与氛围。我很高兴这迷人的且令人嫉羡的“柳风”,在我翻阅他新书稿《河流简史》时,以更开阔、多样之姿,吹拂过我的脸上,心上——

——陈黎(台湾诗人,译者)

▲著名旅日诗人、翻译家田原谈柳宗宣的诗▼

▲ 冷军的油画作品▼

冷军,1963年生于四川。 其作品多次参加国内外大展,数次获全国美展大奖,声名海内外,是中国非常有影响的美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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