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烟有望 (长篇连载)一卷 盖屋 3
土坯和砖柱子垒到平了口,然后就上梁,一只鞭炮点燃了,宣示“姜太公在此,诸神退位”的意思。横在墙上梁橛子撑起屋檐板,上面捋一溜用铡刀铡齐了的麦秸檐草,然后铺苇箔,懒箔,懒箔由秫秸或苇子勒成,然后上一层厚厚的土,再上两层泥,屋顶中间略高一点,以应对雨季雨水冲刷。为防漏每年都泥一层,逐年加厚,农家平屋冬暖夏凉。
上梁后的晚餐,主家有什么好吃的菜好喝的酒和茶,好抽的烟,尽管上来,院子如赶集一般,长条餐桌很快聚集很多人,人们已经陆续坐下。草棵竖起来有高低,尤其那些小辈年轻人,他们忘不了自己位置,辈分和年龄,长幼有序,尽管是长条桌宴席,南北走向,还是分上下左右的。肖来顺与肖明岭坐在北端上位,因为肖明岭年纪大些,就坐上首的杌子,其他兄弟如肖明伦肖文雨肖建虎肖劲勇和晚辈如肖承基肖承建承匀承远,就依次坐下首的凳子、马扎、小板床分坐长条桌两边,所谓的长条桌,其实是三扇门板,四角由土坯撑着。
正要揭锅时,听到肖承匀有声有响地来到伙房门口,透过烟雾缭绕,叫了一声“吃饭吗?娘。”顾桂英哼了一声。肖承匀转身冲着坐席高喊:“开席了,上菜了!”王兰贞已经戴上了让顾桂英羡慕了多少年的黑平绒平顶一边带花的小帽,她一手一只盘子。田红柳扎着她的绿色头巾,也是一手一只盘子,盘子里都是芫荽炒豆腐皮。顾桂英是褐色毛线织的穹顶疙瘩帽,她又端上了一盘,也是芫荽炒豆腐皮,她们分别放到了条宴案子的北端段中段和南段。这样,依次连贯地端上来了芹菜炒肉、猪肉大葱,白菜豆腐汤等农家常见的下酒菜,酒是黄河老白干,烟是老泉城,茶是茉莉花茶,叶子不多,沫子多的那种。
肖明原坚持不入座,他执酒壶满酒,肖明山分管倒茶水,肖承均替下了烧水的肖继光,让他依着座次入席。肖继光是肖来顺的儿子,他一直负责烧水,蒸笼的火不旺,拉风箱急的额上直冒汗。肖明岭有时路过这里,心里嘀咕:肖来顺的聪明到了儿子这里,只会拉风箱,还常烧不透馒头,挨大家数落。“麻袋换草袋,一代不如一代。”顾桂英听见了,说:“冬瓜难做甑子,人各有天分,勉强不得。”
肖承匀以大工身份自居,早就入座,他已经学会了抽烟卷儿,直到酒菜端上来,他仍在狠命地吸那烟头,像鸡咽食一样伸长脖子,半闭着眼坐在马扎上,跷着二郎腿,好一副舒坦的神情。当着大伙的面,他还往裤腰里摸来摸去,没有摸到跳蚤虱子,原来只是搔痒痒。他觉得自己不愧是走南闯北的买卖人,十里八乡的人都认的他,能吹能啦,眼神里不免闪现对哥哥肖承钧的蔑视,他认为哥哥只是一个书呆子,能耐差得太远了。
这时,肖承均也坐下了,他坐在长条桌的末端东南角上,他与弟弟对比鲜明,他说话漫言漫语,动作慢条斯理,吃饭喜欢细嚼慢咽,默默不语。肖承匀一边吃饭,一边说话,嘴里不住塞进馒头和青菜,发出哧溜和卟哒的声音。他唇上粘着油和豆腐皮,牙上塞着绿色菜屑,两腮不断隆起大疙瘩,使他说话的声音都模糊了。肖承匀吃了不少新蒜,临了又喝了两口黄河老白干。他正用筷子夹盘子另一边的一粒花生米,被肖明岭的筷子别住了,肖明岭说:“懂不懂规矩?筷子不能伸得太长。” 肖承匀楞了一下,沉下脸来,顺下眉目,又点着一只烟,跚跚离开自己的座位,挤到了另一个角落重新默默地坐下。
庄稼人喝酒豪气,热腾腾的菜一道道地飞快地端上来,大碗的酒一饮而尽,年龄小的,一只茶碗传着喝,酒过三巡,人们开始话多起来。肖明岭虽然不与肖文雨说话,倒也相安无事,都是来帮忙的,何况人家是给自家兄弟帮忙。肖明岭与肖来利心里冷着,话还是说的,所谓面和心不合。虽然肖来利曾跟着肖明岭学秧歌,但是肖明岭知道肖来利瞧不起自己。肖来利觉得,别看他肖明岭每年的灰囤打的圆溜溜,其他不值一提,就是地里出地里进的老实巴结的死坷垃。他自信手里有点瓦工手艺,还偷着当了牛经纪,别看他赶集闲赶的样子,他可不会空手回家。
“吃好了在脸蛋上,穿好了在身段上。明岭哥,你可差粗了。”肖来利说。肖明岭眼皮也不抬一抬,两眼觑酒碗,回应道:“咱站着不比别人高,坐下不比别人矮,不偷不摸,糠菜也吃得亮堂。袖子里偷偷摸摸弄钱花,咱做不来啊。”外地打铁的肖劲勇乜斜着肖来利,说:“好汉不挣有数的钱,有能耐还是下关东,出去闯闯你就明白了。”肖明岭说:“穷怕亲戚富怕贼。咱穷,睡觉安稳。再说混日子,有多大荷叶,包多大粽子,知道自己多么高,心里舒坦。”肖来顺只是笑,也不大喝酒,夹菜倒忙得停紧。肖明伦听着两个年轻的话也不大顺耳,忙打岔:“大家喝酒喝酒,说别的都是假的,这酒菜才是真的,喝酒、喝酒。”
肖来利转视肖劲勇,却是带点火气:“咱有啥本事?比不得你,钱来得易,咱这日子,住了辘辘干了畦,动真格的,咱可不行。”肖劲勇知道肖来利不是个省油的灯,只管喝酒夹菜,然后他笑嘻嘻巡视一圈,说:“街坊爷们,今天是明山哥好日子,盖屋上梁,喜酒喜事,咱们得喝个痛快,” 他说着,又一碗酒,一饮而尽。在座的除肖来顺对付着哧溜哧溜的声音大,却不下酒,其他人都是实实在在的高兴地响应。
肖劲勇突然想出个主意:“请明岭哥唱一段好不好。”人们都说好。肖明岭也不客气,他清了清嗓子,唱了一段张老三:提起那张老三啊,老俩口子卖大烟,一辈子没有儿,要了个傻瓜蛋呢……他摇头晃脑的激情演唱,逗得人一阵阵地笑,喝到高兴处,人们还是一饮而尽,一个个把酒碗倒扣桌上,以示滴酒未剩。主家让过酒,十个酒碗叠成两座小塔,只等馒头吃饭,这就是北方人的豪气。
这时,肖承均也央求肖明岭大爷再来一段,肖来利呲了牙随和着说是。肖明岭这时从内心深处冒出一股子激情,说不清是悲是喜,他停住筷子,张口唱了一首信天游:
娃娃呀,你活着么?你就活!
天这么高啊地这么广,
那里没你活人的地场,
想哭你就哭呀,哭天响,
眼望着前方,
千万别往绝路上想。
人们听了这首歌,却是没了笑声,大家一言不发,直到吃了饭散去。 出门,天空那轮明月已经好圆好高了,一片凄清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