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派名票孙跃明:一支寒梅绽霜天
(来源:宋韵京剧)
孙跃明(左)
1989年春。天津八一礼堂。“全国12城市京剧名票荟萃”正在上演。台上,美丽温情的韩玉娘悲情诉说着她的《生死恨》。台下,数千观众如痴如醉地共与她戚然落泪。
演出结束后,黑压压的人群仍久久不愿离去,他们有个愿望:一定要看一看那个从南京来的“美娇娘”卸妆后的模样。孙跃明于是走向了人群,人们这才惊喜地发现,舞台上的“俏佳人”竟是个七尺男儿!
今天,金陵名票孙跃明就坐在我的对面,谈起当年的往事,年届不惑的他仍激动不已。
孙跃明能成名票,还得归功于他的奶奶。奶奶是个戏迷,没事就带着孙儿往戏园子跑,所以从小就被熏上了戏曲细胞。虽说是个男孩,却总爱在家“装神弄鬼”地学着戏里的人物“伊伊呀呀”。
十八岁那年,孙跃明随父母搬到了南京汉中门的柏果树。恰巧隔壁的邻居家里,每隔几日便会有几位票友聚在一起吹拉弹唱。其中有位老先生清亮甜美的旦角唱腔,一下就把孙跃明的“魂”钩住了。他怎么也不敢相信,一个老爷子竟能唱出如此美妙的小姑娘声音。于是他着魔似地跟在老先生身后,几次三番央求,这位老票友才答应做了他的启蒙老师。
不学不知道,一学“风景这边独好”!孙跃明对京剧简直上了瘾,以前爱唱的民歌啊地方戏啊,通通靠了边。后来,他又拜了南京小有名气的票友陶云明为师。跟了陶老师,演出机会也多了起来,但孙跃明的第一次演出却让他遭遇了难堪。他至今仍清楚地记得,那天是在建邺区文化馆清唱,他在台上虽然卖力,可台下却讲话的讲话、吃瓜子的吃瓜子,几乎没几个人在注意他。羞愧难当的孙跃明心里明白,自己初出茅庐,唱功还差得远呢。自此之后,他就和几个票友约定,每天清晨都到五台山体育场去练功、喊嗓,一定要唱出个样儿来。寒来暑往,到最后能坚持下来的练功的,只有孙跃明一个人。
他的苦练终于得到了回报。1984年,南京组织了一次京剧票友大赛,孙跃明也报了名,曲目是《穆桂英挂帅》。他暗暗告诫自己:一定要成功!一定要挂帅!果然,这次的孙跃明一鸣惊人,摘得了一等奖。而这次大赛,也让坐在评委席上的我国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梅派嫡传弟子陈正薇,对孙跃明有了良好的印象。当时,陈正薇给孙跃明亮出的分数是满分10分。
比赛之后,孙跃明又在工人文化宫演了一出《苏三起解》。这是孙跃明第一次正式登台彩妆演唱,看到台下人头攒动的观众,他的心里七上八下、惴惴不安。当崇公道在前台一声念白:“苏三走动”时,孙跃明在后台应一声:“苦啊——”后,竟紧张得不敢出场。多亏别人推了一把,他才踉跄上台,一边哆嗦一边唱道:“忽听得唤苏三我的魂飞魄散,吓得我战战兢兢不敢向前……”,而这”抖呵呵”的表演,恰又符合了苏三的情境,观众们给与了他热烈的掌声。——这出戏一炮打响。从此,在南京票界,孙跃明算是扎下了根。
孙跃明一直不能忘怀比赛时陈正薇评委给他的10分,更不能忘怀陈老师那含笑的目光。大赛获奖后,他的心里就跳出了一个小小的梦想:拜陈正薇为师。
然而,区区一个小票友想接近令他高山仰止的艺术大师,又谈何容易。当时,他正在南京“钟山业余京剧培训班”里学戏,这个班的创办者之一徐新月,正是我国著名京昆大师俞振飞的太太李蔷华的干女儿。一天,俞振飞夫妇来宁在徐家小住,徐老师就趁机将小孙带回家,让他在俞老面前放声一歌。俞振飞听罢,对孙跃明大加赞赏,得知其心愿未了后,便主动提出要将这个“好苗子”介绍给陈正薇。
其实,此前陈正薇也曾打听过唱得不错的孙跃明,而今俞老亲自上门引见,便欣然收下了这个徒弟。
跟着陈正薇学戏,孙跃明觉得脱胎换骨。陈老师对他就像对待专业演员一样严格,从云手、圆场到练嗓、运气,一招一式都按着梅派的规矩和要求丝毫不怠。在学《生死恨》“梦惊”一折时,由于一个招式做得不对,陈老师就让他连续来了100遍。在陈老师身边的几年里,孙跃明学会了《生死恨》、《太真外传》、《玉堂春》、《宇宙锋》等几出梅派大戏。在这中间,孙跃明又陆续参加了南京市的几场京剧比赛,什么金钟杯、个体劳动者之歌等,只要孙跃明参赛,一等奖就必是他的囊中之物。
1989年,“全国12城市京剧名票荟萃”在天津举办,孙跃明也受邀参演。这次的演出,让孙跃明又幸运地邂逅了另一位京剧名家——天津京剧院的著名表演艺术家、梅派传人杨荣环。孙跃明那天唱得是陈正薇亲授的《生死恨》,他以甜美的嗓音、俊俏的扮相,在戏迷中引起了不小轰动。杨荣环也来到后台,亲切地问他:“谁是你的老师?”
“陈正薇!”孙跃明报出了恩师大名。
“是正薇啊!好!有空我也来给你说说戏吧!”听了这话,孙跃明激动得彻夜难眠,他连夜打电话给陈正薇,得到老师首肯后,留在杨家一住就是40天,向杨老师潜心学了《霸王别姬》。在天津,孙跃明还有另一大收获——旬派弟子张婉秋,也给他说了一出荀派名剧《勘玉钏》。
回宁后的孙跃明技艺大长,此时,他一心要完成的,是他的另一桩心愿:说起来,虽然跟着陈正薇学戏已有几个年头,但孙跃明一直未给老师行过拜师礼,这在讲究师承渊源的梨园行里,多少是个遗憾。1992年4月28日,孙跃明多方筹备,终于在南京的“梨园”宾馆,大摆了一场拜师宴。那天,南京市文化部门的有关领导,著名表演艺术家新艳秋、沈小梅,以及著名书画家黄养辉、田园等名人,都来到梨园为他捧场。陈正薇端坐台前,接受了孙跃明的跪拜大礼。
从此,孙跃明登堂入室,正式成了陈正薇的入室弟子、梅派第三代传人。
孙跃明参赛演出的《生死恨》
戏中的孙跃明,可谓“光彩照人”,然而戏外,他却饱受着生活的磨难。
孙跃明家中排行第三,上有兄姐,下有弟妹。父母早年曾被下放至江苏灌南,后经落实政策后回到南京,但经济并无来源。由于哥哥姐姐都留在灌南,孙跃明念完小学就开始学着做生意,帮父亲养家糊口。1991年,父亲患肝癌去世后,这副生活重担就落在了他一人的肩上。
其实,除了唱戏外,在研究“吃”上,他也同样具有过人的天赋。1987年,南京举办了第一届夫子庙美食节,孙跃明恰好在一位卖糖葫芦的戏迷家里帮忙,于是也精心构思了一件“作品”。他把山楂挖空了芯,又在山楂间夹上各种不同的水果,然后将它们串在一起,并用瓜子镶上字,做成了一个张开彩屏的孔雀拼盘,没想到这盘新颖的糖葫芦,竟获得了美食节一等奖。受此鼓舞,孙跃明也在夫子庙开了一家自己的小吃部,再次首创了“鸡汁回卤干”的新品小吃。在第二年的美食节上,“鸡汁回卤干”又获了一等奖,他家的店铺门前,也是从早到晚排满了人。
也是在夫子庙,孙跃明开始与一个女孩子相互恋爱。后来,他们结了婚,有了一个女儿。
可就在小家温暖、生意兴隆的当口,孙跃明却患了一个病——“风湿性心脏病、单纯性二尖瓣膜狭窄”。这是个可以夺命的病,痊愈的办法只有一个:做心脏的“换瓣手术”。然而上万元的手术费,对于上有老母下有娇儿、仅靠小生意维持生活的孙跃明来说,无疑是个天文数字。他决定暂时放弃手术,拖着病体继续挣钱。而自从得了这个劳累不得的病后,妻子对他的关爱也在日渐淡漠。有一次甚至在他发病瘫倒在自家门前时,她竟睡在床上喟然不动。寒透了心的孙跃明噙着泪决定离婚,除了女儿,他让她带走了所有东西。
离婚后的孙跃明,远赴马鞍山重新创业,并苦心钻研出一味”八珍老鸭汤”的美食,再次倾倒满城食客.然而1999年春天,孙跃明终于不堪孤独和劳累,再一次倒下。此次若再不手术,他的生命也将走到终点。而这时,手术费用竟又涨到了3.5万。比他更焦急的是他的家人,他们卖店铺、借利贷,加上戏迷票友的捐助,终于凑齐了5万元。
手术前,孙跃明出乎意料地向母亲提出了一个要求:他想唱戏!他担心这个风险极大的心脏手术,如果不成功,就会与一生迷恋的京剧告了别!这是个无法拒绝的请求,老母亲含泪点头。
当京胡流出悠扬的旋律,一个星期未进食的孙跃明不由悲从中来:“亲儿的脸,吻儿的腮,滴滴清泪落下来……”唱到动情处,在场的人无不潸然落泪。
所幸,孙跃明终于闯过了手术这一关。然而从CIU室一出来,却让他惊得目瞪口呆。原以为5万元足以应付手术了,想不到费用单上已写明:9.6万元。
出院后的孙跃明债台高筑,教戏、讲课成了他唯一的收入来源。日子虽然清苦,但让他欣慰的是,自己仍能与京剧为伴,心情郁闷时,唱上一段戏就能愉快好几天。
手术半年后的一天,南京市京剧研究会的钱会长打来电话,问他还能不能上台。“能!”孙跃明的活力重又涌上身来。大病后的他重施粉墨、再次登台,在江苏电力局礼堂,他的《三堂会审》丝丝入扣、声声带情,博得一片叫好声。孙跃明惊讶地发现,自己经过一场劫难,艺术也更加成熟、更加深厚了。
2000年10月,第五届“和平杯”中国京剧票友邀请赛在天津隆重开幕。这是个两年一度、由政府组织的全国赛事,此前派去的江苏选手,还没有一个进过前十名。这次,江苏选中了孙跃明,而他也如披挂上阵的穆桂英,带着“我不挂帅谁挂帅,我不领兵谁领兵”的豪情,二赴天津。
一下火车,他最想见到的人就是多年未再谋面的老师杨荣环。然而踏进杨家方才知晓,恩师竟已驾鹤仙去了。师母告诉他,老师临终前还在喃喃念叨:南京夫子庙还有我一个学生呢!孙跃明与师娘抱头痛哭,他暗下决心,一定要以成功来告慰老师的在天之灵。这次比赛,他果然不负众望,以一曲《生死恨》再一次艺惊四座,获得“中国京剧十大名票”的称号,为江苏捧回了“和平杯”!
遍尝过酸甜苦辣的孙跃明,如今最大的心愿就是也能为“弘扬国粹”做点贡献:多带几个年轻学生、并拥有一个自己的票房。他说,他真想开一个既能让年轻票友相聚弹唱,又格调高雅的茶饮场所。可话一出口,他又无奈道:“唉!可惜我现在身无分文,也只是想想罢了!”他转过头去,目光中掠过凄然的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