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工坊·小说」胡洪宾｜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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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一中的门卫马师傅这天刚分发完报纸，便看见大门外一人推着个车子，带着一捆书走了进来。马师傅忙问：“你找谁？”
“找胡校长啊！”
来人大约六十岁上下，一脸皱纹，两鬓花白，国字脸，厚嘴唇，一副憨厚相。此刻估摸跑热了，他从衣袋里摸出手绢，擦着脸上的汗。
马师傅心想，这人肯定又是推销员，就整了整保安服，一脸严肃地说：“胡校长不在，你走吧！”
“你没去看，怎么就说不在？你们胡校长可是我的学生啊。”
马师傅有点不耐烦地说：“胡校长今早去教育局开会了，你不要在这里磨叽了！”
“那我就在这等你们胡校长。”
“你这不是为难我吗？”
“怎么回事？”
“王主任，这人非要找胡校长，说是胡校长的老师……”
政教处王主任一看来人，不由一愣，赶紧迎上去和颜悦色地道：“哎呀！是老领导啊！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我来找胡校长，可你们这门卫就是不让进。”
王主任赶忙对马师傅交代，“这是咱教育局的老领导，以后再来咱学校，可要尊重点。”
胡校长正在办公室写东西，王主任敲开门刚要介绍，那人却先声夺人道：“胡校长，见你可真不容易啊！”
“呦！是老领导啊！快请坐，有事吗？”胡校长说着递过一杯水。
这老领导顾不上喝水，立即步入正题：“我出了一本书，是我对多年来教学工作的思考。你看咱们学校能买一些吗？”
“好啊！老领导真是活到老学到老啊。现在年轻老师都太浮躁了，应该让他们伏下身读书，静下心教研。我们有八十多个教师，每人一本，好好拜读您老领导的大作。”
胡校长让会计付过钱后，老领导便起身告辞：“感谢你的支持，我就不打扰你了。”
“先别着急走啊，中午咱们聚一聚，叙叙旧。”
“不客气了，我还得去别的学校呢。”
这老领导姓章，是退休的县教育局副局长。
老章的“一根筋”在凤凰县教育界是出了名的。他当年还是个小学老师时，就因为对其他学生的关爱胜过自家的孩子而被妻子数落。让妻子更可气的是，他还一直张罗着要入党。由于他家的成分高，一连写了十几次入党申请书都未被批准。妻子抱怨：你那点工资刚够养家糊口，你却忙结着要入党，每月除了要交党费，还能有啥好处？他并不理会，继续申请入党，乐此不疲地当入党积极分子。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的执著经受了组织的考验，四十岁时终于入了党。
老章入党后，过了两年后竟当上了校长。别人笑问：你入党是不是为了当校长？他一笑置之。其实，这个学校是县里最偏僻的一个小村，校舍的房龄比他的年龄还大，有几间都快摇摇欲坠了。他决心在他手里建一座小教学楼。但村里筹集的资金还不到建楼预算的三分之一。于是，他把课调整好，就奔走在县市两级相关单位争取资金，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犟劲。他的倔强终于感动了上苍，新的教学楼终于拔地而起。看着孩子们在新教学楼里上课，他心里美滋滋的。
他不管是在哪个学校当校长，都一心扑在教学上，还拿出他一部分工资当做学生的奖学金和优秀教师的奖金。所以他待过的学校在县里统考中都一直名列前茅。
人说，好运来了挡都挡不住。一次，新上任的分管教育的副县长要来他们学校检查工作。可他不盯在办公室迎候，却到一个教室听课去了。当学校老师把他找来，他慌忙地和县长握手，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时，才惊讶地发现，这位副县长竟是他的第一届学生赵钢。
“章老师，您不认识我了？”赵钢笑着说，“您干工作还是这么执著，一点都没变啊！”
知老章者，莫过于学生。赵钢知道章老师教学成绩全县闻名，在他的提议下，老章当上了中心校校长。老章走马上任后，不是到下面学校检查教学工作，就是不打招呼地推门听课。他只要发现问题，批评人从不讲情面，搞得下面学校校长和教师们叫苦不迭。纷纷说，碰上了这“一根筋”的领导，有什么办法呢！
教师们抱怨归抱怨，从此对教学工作丝毫不敢马虎，只怕被老章当面批评，或当作反面典型。老章待过的几个中心校，又在全县统考中屡次夺冠。
好人有好报，这句话还真的在老章身上应验了。在老章五十岁那年，正好县教育局分管教研工作的副局长调离，原定的候选人在公示期间被群众举报有问题。县领导和教育局都认为老章干工作的犟劲和教学成绩有目共睹，准备提拔他当教育局副局长。
老章得知后，多次到教育局说自己不习惯坐在机关办公室工作，喜欢在教学一线摸爬滚打。县领导说，你作为一名党员和老同志，要不讲条件地服从组织决定。
就这样，老章稀里糊涂地当上了他人梦寐以求的副局长。只要局里不开会，老章便不给下面学校打招呼去检查工作，去推门听课。发现问题，批评人还是那么不留情面。
老章到龄退休了。别人退休都是闲赋在家，不是养花遛鸟，就是钓鱼打牌。可他不好好享受轻松安逸的退休生活，却要著书立说。说要把自己多年来从事教育工作的经验和体会写出来。写完后，才知道这类书不好出版，要他自费出版，还要包销。
其间，一些私立学校看中了老章“教育局副局长”这个有含金量的名牌和教学经验，想高薪聘请他当校长。老章都不为所动，只把自己的书推荐给他们，说读后对你们抓好学校管理和提高教学质量会有帮助的。对方为了讨好老章，就买了不少书。
老章的书的确有不少真知灼见和经验之谈，不少教师看了他的书后，都觉得受益匪浅。一传十、十传百，便有一些学校领导主动和他联系购书。有时，他还背着书到一些学校推销，并要求给学校老师讲授他的教学经验和对发展教育工作的思考。碍于情面，不少学校让他作了讲座，觉得确实对教学工作有益，便购买了他的书发给教师。也有些学校说教学工作忙，不让他搞讲座，只是象征性地买了几本。
周围同事邻居都很不解。说他爱钱吧，一些私立学校高薪聘请他，他却推让不去；说他不爱钱吧，他却背着自己出的书到处推销。
家里对老章这种行为也很反感。老婆抱怨他，你退休了，有退休金，何必如此折腾自己。“我每次出去锻炼，都被邻里取笑挖苦，说你家老章快成了'摇钱树’了。”
老章对于家人的抱怨阻拦和外界的风言风语，两耳不闻，继续上门推销自己的“大作”。
有一天，教育局家属院门口来了一群人，扛着一块牌匾，说是要送给老章。
原来，这些人是老章家乡的村干部、学校教师和学生代表。他们饱含热泪道，前多年学校新建了教学楼，但没有钱配套建学生宿舍和餐厅。这几年村里年轻人都到外面打工去了，只留下老人和孩子。这样一来，照顾孩子上学就成了问题，村里准备筹集资金新建学生宿舍和餐厅。
老章得知后，要拿出自己积攒的三十万元捐给学校。老伴死活不同意，说我们扣扣索索攒下这些养老钱，舍不得给子女补贴，你却全都要捐给学校，你傻呀！
老章耐心地对老伴说：“我从小家里就穷，上学时我就下狠心学习，希望将来也能当个拿工资的公办教师。我考上初中了，父母却劝我不要再上了，帮助家里挣工分，因为弟弟和妹妹还要上小学。当时我的班主任高老师知道后，就多次到家里给父母做工作，说我是个读书好苗子，可不能耽误我的前途。高老师知道我家有困难，便答应每月资助我五块钱。这样，我才读完了初中，以优异成绩考上了地区师范。从那时起，我就发誓，要做个像高老师那样的好教师，让更多的学生不失学，用知识改变命运。”
老伴听后不再言语，小心地从柜子底拿出一个小包裹，用颤抖的手取出存折递给老章。老章把三十万元捐给学校后，得知资金还有缺口，这才拉下脸皮四处推销书，又将卖书的二十万元先后捐给了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