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死与生:哈姆雷特在这边,苇岸在那边 | 孙小宁
2021年5月7日,普通话版、藏语版《哈姆雷特》(左)在上戏实验剧场公演,这是中国戏剧家协会主席濮存昕(右)以上海戏剧学院特聘教授的身份执导的第一部公演话剧,也是2017级上戏表演系首届西藏本科班与2017级舞美系的毕业大戏。
五月的大假之后,去了一趟上海,看了濮存昕导演的上戏藏族班毕业班大戏《哈姆雷特》。一天连看两场,先藏语版后汉语版,突然让那句“全世界是一座监狱,丹麦是其间最坏的一间”的台词,深深地楔入我的脑海。还有那句对白:“丹麦全国没有哪一个恶汉,不是十足的坏蛋。”“殿下,这可是用不着鬼魂从坟里来告诉我们啊”,也很是萦绕我心,因为发现,在某些让人失语的情境下,它派得上用场。
紧接着,我就投入到苇岸日记的阅读当中。因为,5月19日,还有一场围绕着苇岸的纪念活动,在北京SKP大厦书店展开。如同生前他所致力的二十四节气书写,每年的这个他离去的日子,也好像成了他的节气。朋友们会在这一天自然谈起他,而这次活动,契机又是,散文家冯秋子老师悉心替他整理的日记《泥土就在我身旁》出版,三大本,九十万字,横跨1986至1999年,也是其一生最重要的十四年。
看戏与阅读本无什么关系,但我在苇岸的日记中却偏偏发现了,他对莎士比亚似乎不那么感兴趣。并没有直说,抄录的是托翁的评价。苇岸日记中有很多阅读抄录,一路读下去,能感到那就是他的心曲。至少那些留下的字句,系着他一个思考点,让他在那里伫足想了些什么。而所记托翁的评价其中一处是这样的:……莎士比亚没有那种使艺术具有外表美的技巧,作品中的人物缺乏“自然的态度”。
或许是因为刚刚看完莎剧之故,我对这处颇为敏感,遂起了探究心,接着想看看苇岸对于戏剧还记下了什么。通篇读完,只见到一处剧场观戏记录:九十年代后期,和朋友一起看《三姐妹·等待戈多》。看到一半就中途出来,因为“我已经感受到它的全部了”(1998.4.13日记,下册342页)。沿着这条线索我又想了想,他当年所交往的文学艺术圈,想团结的蚂蚁兄弟,的确诗人、散文家、画家多一些,还有就是像我这样有文事交道的编辑。
“日瓦戈的妻子冬妮亚,同他谈拉拉:'这个人虽然很好,但她与我不是一个类型的人。我喜欢将一切事物简单化,她则把一切事物复杂化,所以我不喜欢她。”(1987.3.17日记,上册169页)苇岸在录这个说法时,后面有一句:我的天性倾向于前者。
如果将这句往他的为人为文上想,苇岸可能真就是不喜欢扎进芜杂混沌的人世,更深的涉入那些看来有容乃大,可以“藏污纳垢”的文本类型——小说、戏剧算是这样的吧。苇岸写散文,其本质接近于诗。但他对歌德这样的大诗人,又有这样的比较:“他(指托翁)的灵魂之光甚至比歌德更明亮。”关于歌德,我是去年把家中所藏的《敬畏生命》著者的一本传记找出来读,发现史怀泽对歌德,可是敬意满满。在后面所附的一篇关于歌德的演讲中,史怀泽甚至将自己来到歌德所出生的城市,称之为“我这个小小的暗淡的月亮,今天,正从一个巨大的太阳面前经过”。史怀泽谈到一生中与歌德的几次精神上的相逢及其深刻影响,如果这篇演讲苇岸也读过,会不会想法不一样?苇岸可是喜欢史怀泽的。这样的思绪多了之后有些缠扰,但更是神伤——当年与苇岸交往时太年轻了,阅读有限,人也懵懂,很多问题来不及想,到真正想就某些话题和他探讨时,他已经将自己永远留在上个世纪、留在现在看来无比年轻的39岁,也将友人留在了一个无从讨论却需要不断自我追问的境地。
假如他1989年1月14日所记那段话也检验到我身上:“A的灵魂常常被某些文学大师(梭罗、纪伯伦、托尔斯泰、泰戈尔)的灵魂所攫住,A的心灵轻易便被他们的语言所打动,并非因为A是一个被动器,接受者,而是因为A的灵魂和那些灵魂相通……”那么,我这样的人,每每从剧场回来,还要再想方设法把剧中触动我的台词找来看一看、想一想,这经由舞台连接起来的灵魂两端,又显示着什么联系呢?联系到五月的这出莎剧,我意识到,我其实是和丹麦王子一同留在二十一世纪无比混乱的世界的这一端,而苇岸静静地立在另一端。
有些人,像苇岸,很早就能意识到,寻找“到达事物核心最短的路程”的要义,将生命去繁就简,依着内心所持一路走下去,而我,也包括日记中与他争论过的一些友人,可能需要无数的迂回、辨析,乃至生命经验的体证,才能去接近那个核心。这似乎是一个显见的事实,但是,依然有个疑问:如果他还活着,也经历两个世纪转换中的激荡变迁,他对世界的看法、对自我的坚守,还会是那么一以贯之地明晰吗?
苇岸以前虽说过,自己不适合走入二十一世纪。但其实,这个世纪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非但不是世纪与世纪间的自然演进,还有突如其来的疫情所改变的事物的轨迹:信息在无限缠扰,人心在细处割裂、越来越多的认知分歧所导致的自我选择困境……
身心被这些所扰,无形间便更容易共情于那些复杂样态的艺术。就是托翁所不喜的莎翁,我也能感受到,那些还未出大学校园的藏族演员,今天也能把《哈姆雷特》在舞台上演绎得真切,且不让人觉得,年轻的他们不理解丹麦王子的处境。有些地方突然插进的藏族元素,甚至令我想到,他们完全可以在本民族的藏戏或者神话中,找出哈姆雷特与奥菲利亚们的原型。而那伴随着惨烈的决斗而出现在场边的天使般的少女吟唱,又让人深觉,当今这个世界,也需要这样的抚慰。所谓“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每个时代的人,也都有生命所必然撞到的严峻时刻,在哈姆雷特身上看到灵魂动荡不安的自己,谁又不渴望有霍拉旭这样的朋友。“有福的是感情和理智相称的一种人,他们并不做命运所吹弄的笛子,随她的手指唱调子。只要我看见谁不是感情的奴隶,我就要把他珍藏在心坎里。”这被丹麦王子称颂的霍拉旭,所彰显的人类之间兄弟般的忠诚,难道不也在苇岸所认定的道德范畴之内?
还包括莎剧演员在舞台上一次次发出的“生存,还是毁灭”的永恒之问。这么多年,我真是看过不同版本的《哈姆雷特》,在舞台上对这句台词的处理。而在五月的这台戏中,作为导演的濮存昕,还让挖墓人最后也捧着骷髅头,念出了这句。通体简约的舞台上,决斗的最后一幕,竟然是整剧中舞台灯光最亮的时刻。一种付诸行动后的敞亮果决,藏族孩子完全是用肢体语言完成。生死的提示,看来是始终摆在舞台口的那只骷髅头。但是给我的观感又是,这里的死并非绝对的荒寂,也非一切的结束。
这些关于莎剧的观剧新感受,都想和苇岸交流,而这已属不可能。
“有一天你将成为生活在远久时代的一个
大地将回忆你,如同它回忆小草和森林
……
回忆那些来去匆匆的风
你的安宁将变得海一样无边无际。”
苇岸日记中所录的这首诗,现在倒像替我们在表达心绪。苇岸确实已经在另一端,守着他无边的安宁。而5月19日那场纪念会上,诗人宋逖对苇岸的回忆,起点则是苇岸的麦田葬礼。一位年轻女孩抓起苇岸的骨灰洒向田野,他说这一幕震撼到了他。很快我又在另一位葬礼上在场的女性那里得到印证,说到骨灰,她用了一个形容词:滚烫。
1999年5月23日,遵照苇岸(1960-1999年5月19日)遗愿,其骨灰被撒在他的出生地昌平北营村的麦地里。
生前待人无比温和的苇岸,最后留给友人的记忆竟然是滚烫,冲击朋友心弦的还有,苇岸患癌之后,和朋友认真讨论应该怎样去死。苇岸的日记呈现的是他生活中的样子,他思考,他阅读,他俯看大地,也抬头仰望星空。而朋友的回忆,则把他最后一幕也补齐了,一个完整的生与死,可以放一起想。
现在,我又是将它与舞台上的剧放一起想的。我再次感到了不同。如果《哈姆雷特》现于舞台,是作为生死困境中的巨大问号存在的话,苇岸的死与生,其实更指向一个清晰的句点。“到达事物核心最短的路程”,在他的日记中,其实是有路径提示的,那就是:“我忽然觉得我的室内应该存在某种生命,我的室内是书籍、绘画和音乐的天地,它们常常令我感到窒息。我应该能看到生命,每天发生变化,感到泥土就在我身旁,能够战胜死亡的事物,只有泥土。”这是28岁的苇岸在日记中所感。他后来的路,也确实始终没有离开大地与泥土。
直接面对生命、面对事物本身。他的安宁,与他依存的事物密不可分。
也许这仍来自对托翁的认同:“人们心头的恶念似乎应在跟自然界的接触中消逝,因为自然界是真善美的最直接的体现。”但是又不得不说,当你也全身心拥抱自然时,不自觉也会与这种想法相应。最近几年,我发现很多朋友,也像他一样开始认真地辨认植物,习得自然的知识。当真正体认“人是目的,其他一切都是手段”之时,语言之外,诸多事物也可以给人以启示。
夏加尔《小镇之上》
苇岸日记中所提到的一些作家画家,在我是2000年前后才慢慢接触到,很多作品作为出版物,已经是旧版新译。到现在我肯定知道,在苇岸做出的评定以外,还存在着更多的评定尺度。但是,当苇岸说某个人与其作品给人以平和、温暖与明亮之感时,我仍然会被触动。并且愿意再将其作品拿出来读,因为这是立足于人的自我完善的可能性上做出的评定。在法国诗人雅姆与波德莱尔之间,他倾向于雅姆。在众多画家中,他对夏加尔投以格外的青睐。固然这在思维缜密的人看来,还欠缺充分的论证,或像他写作一篇文章时,自我评价所说是“用简约牺牲了丰富”。但是,在人生终极意义上,在那条可以谓之生活之路的求索方向上,有时一些清晰直截的说法,反而让人会去悟一个词:“法尔本然”。
只是我同样不想否定那些迂回曲折的路径。因为必须承认,在任何时代活着,我们都必须同时拥抱两类作家,一类为我们潜入生存之底,将我们的处境尽可能真切地彰显于世。而另一类,可能也饱受现实困扰,却在做心灵的宁静之思,并努力把握住生命与这世界之间,最根本的联系。那些最简单原初的事物与其品性之间的勾联——泥土,星空,个体向善,以及洁净、朴素,温暖,都可以被他们的灵性所汲取,并诚实准确地投射在文字与人之上。苇岸日记有这样的气息,一字一句往下读,那些在现实中耗掉的原初之力,也好像能一点点回到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