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孝堂 | 人间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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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世
文|李孝堂
多年前的一个早上,早饭后。突然飘起雪花,片片大如手掌。不一会儿,把校园全盖住。但是天又不太冷。大课间的时候,我和东坡跑到寝室,换上背心,换上大裤衩,一路欢畅,出校门朝西,直奔土城。这是一段废弃的古城墙。北坡陡峭如壁,稍缓的南坡挤挤挨挨堆满了土馒头。我们推断,多是一些无主的荒坟。有些骸骨从土里冲刷到外面,也没有人管。有一次,我捡到一根腿骨。虽已朽腐,但很坚硬,握在手里沉甸甸的。我用力朝一块残碑挥去,手感强烈,居然没断。腿骨的主人应该是英年早逝,钙质充足。否则的话,也不会如此强硬。我和东坡,每在闲极无聊,或者是大喜大悲的时候,就到这里来。由北坡攀援而上,站在墙顶看南坡的坟。坟有什么好看的?不知道。
现在别说是坟了,一切跟死亡有关的东西,我都讨厌,刻意回避。我上下班的路上有一家卖殡仪品的店,门头彩灯闪烁。每次路过,我都把头别过去,不想看见。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坐着坐着会忽然惶恐,总疑心院子的外边是不是还有人类。大家都死了,剩我一个人可怎么办。可是,夜晚我睡在床上,又疑心外边有人进来加害我。快睡着了,我会突然坐起,走出屋子,检查门锁是否锁牢。一次我喝醉了,忘记锁门。早上起来,大门洞开。我大吃一惊,检视所有,安然无恙。我坐在院子里的桂树下,逐渐陷入怅然,竟至于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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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爷是我见过的第一个死人。他活着的时候,我叫他爷。他死了,我还叫他爷。从我记事起,我的爷就是一个很老的人。驼背。耳聋。手哆嗦。端着碗的时候,我一直担心他会把碗里的汤晃出来。爷得了病,手术后不见好,父亲和众叔父只好把他拉回了家。他躺在堂屋的竹床上呻唤了几天,就死了。关于爷,我记忆有限。他的胸口长了一颗很大的痣,向外突出,远看仿佛有三个乳头。一次洗澡,我偶尔发现自己胸口的相同位置也有一颗痣。只是很小,跟我爷的没方比。一个上午,大概是我的叔把我从学校叫回家。大人们都在哭,我竟没有意识到爷死了。他躺在堂屋地上的门板上,身上盖着白色的被单,连脸也盖了起来。我娘让我跪下磕头。我跪在爷旁边的地上,突然很想看看他。也许是姑把被单掀开一点,我看到爷紧闭着嘴和眼睛,脸很白,跟他从前大不一样。我爷真的死了。
我爷的坟就在我家院子外边两丈之地,上边埋着他的母亲。大人告诉我,那是我太的坟。我没见过我的太,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死的。但我爷死后,就回到了母亲的怀抱。有母亲的佑护,他大概再不用每天傍晚背着箩头,拿着镰刀,去到河坡里割草。再不用驮着背割麦,吃力地驾着牛车把麦子运到场里,一遍又一遍地碾场。再不用穿着破旧的棉袄,在冬天的早晨,小心翼翼地铲门口的雪。爷活着的时候,牙不好。奶烙馍,总给他烙一张厚的,加些盐和水,在鏊子上捣得稀烂。爷捧着吃的时候,边吃边吸溜嘴。他死了以后,他的母亲应该会给他买好多好多的吃物,想吃什么吃什么。因为每到节日或他的周年,诸父和姑们都会给他和我的太烧很多纸钱。
我奶死的时候,我已经长得很大了,已经懂得失去的痛苦和无奈。她病了大概两年多,终于不治。这一年收罢苞谷,还没有种麦的时候,死了。奶看着我长大,一如我看着她死去。大人哭,我也哭。我们把她埋到爷的身边,嘱托爷好好照顾她。叔哭得昏天黑地。他跳到奶的棺材上,捶胸顿足。棺材已经放到了墓坑里,人们急忙把他救起。在他的号哭变作啜泣时,终于圆了坟。
每个节日,他们的周年,后辈儿孙在他们的坟前烧纸。起初的几年,还痛哭流涕,鞭炮声里,满脸悲伤。后来烧纸,几个人会在坟前聊闲篇,有一搭没一搭地告诉老人一些事情。大家似乎逐渐接受老人死亡的事实,变得平和稳重。事实是,我发现,诸父一天天老去,他们大概会认为和自己的父母相聚为时不远。既然快见面了,还哭个什么?但是,他们谁也不会说破,极力地回避死亡,以及和死亡有关的一切物事,顽强而苍老地活着。有他们在前边,我们兄弟辈自然多了几分从容。可是,近几年,我会越来越觉得死亡的逼近。你仿佛能听见它在你身后呼吸,或者坐在离你不远的墙根处,眯着眼,一边晒太阳,一边等你。他不急。当然,我们更不急。
死亡不是一下子就到来的。它受不了一下子拿走生命时,死者或亲或近者的喧嚣和晕厥。喧嚣令它厌烦,晕厥者若不再醒来,它还得额外再带一个人走。它不想加班,它很累。一边干活,一边还要承受人们的诅咒。所以,它会尽自己的能力给活着的人一些暗示。今年拿走你的头发,明年拿走你的牙齿。再或者,你走不动路了,腿疼。你吃不下饭了,反胃。你不辨香臭,鼻子失灵。你老眼昏花,看什么都模糊。最后,让你躺倒,只剩下一呼一吸和微薄的意志。慢慢地,你不再挣扎,伺候你的子女儿孙也不再挽留。你们都向死亡妥协。有时候,甚至会在心底默默哀求死亡快点来,把最后的一口气关闭。死亡就来了。嘴角下撇,乜斜着眼,背着手,踱着方步来到你的身边。走吧,别挣着了!那就走。你松了一口气,你的儿孙都松了一口气。突然的放松会导致情绪失控,便只好哭。这种人类独有的活动更多地带有表演的性质。高高低低,此伏彼起。有些伴着眼泪,有些就是干嚎。在众人的哭声中,死亡带走了你,你也带走了死亡。你们俩越走越远。人们逐渐放下心来,继续过作为一个活人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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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九,他死了。饱受病痛,形销骨立。妻子坐在他的尸体旁边,向来吊唁的人絮叨他死前的惨状,仿佛在讲述邻居的故事。有人电话安排棺材、墓地。院子里帮忙招待的人走来走去。他的在远方打工的儿子和女儿还在往家赶。他的劳碌、节俭的一生并没有在这个世上留下多少印记。并且,这微弱的印记也会马上彻底消散。就像平静的湖面落下一枚枯黄的叶子,掠起的涟漪也很短暂。活着的人,都会有这一天。都会躺在那里,参加这阳间的最后一场活动。奇怪的是,活动的主角从始至终一言不发,一动不动。总司令说,我们活在你们的事业里,你们活在我们的记忆里。这样的人在世上只是极少数。我们都没有自己的事业,所以,死就死了,也不会活在什么人的记忆里。子女可能会念叨念叨,孙子辈的,就别想了。人生是一个彻底的悲剧。你活着有事业,生命有价值,价值越大,到参加最后一场活动的时候,悲剧也越大。你活着没有事业,不说了,活着就是悲剧。可我们都不想死。从出生就开始各种苦痛挣扎,最后眼睁睁看着这场悲剧落幕,还嫌它演的时间短。
也有例外。
春节过后,办公室一个女孩没来上班。主任让和她相熟的同事联系,关机。短信也不回。又过了几天,突然有陌生人来办公室收拾她的物品。主任站在一旁,手足无措,欲言又止。后来就听说了,她在自己独自的出租屋里自作主张,结束生命,和死亡一起走了。年前快放假的时候,有一次在办公室,她听着耳塞左右摇摆,扭动腰肢。我随口说,挺开心啊。她拿下耳塞,在办公室光滑的地板上当即劈了个大叉。同事们一阵哄笑。就有人打趣,小王,什么时候吃你的喜糖。我们都知道,她正在热恋。快了。她大声回答。两个脸蛋红扑扑的。我们都见过她的男朋友。就在一个单位,身材瘦销,一脸的桀骜。小王依偎在他的身侧,双进双出,满脸的蜜。但有传言,小王的死就在于他。详情究竟如何,却没有人知道。不久后,我离开了这个单位,更加不知道真相了。多年过去,我一直想不明白,这么旺盛的一个生命,怎么就突然死了?我不能妄加猜测。对每一个主动结束自己生命的人,我都报以崇高的敬意。这些人是哲学家,参透世事。是实践家,敢拿自己开刀。千古艰难唯一死,若非有超凡的智慧和勇气,任谁也做不到。
据说人死后会堕入轮回。假使还能做人,我愿意设想自己下辈子、下下辈子……的活法。
做屠夫。给死亡做帮手。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尘世中遭受的所有卑微随着一股股喷洒的黑血得以升华。专事杀猪。这东西夸张的叫声充满了仪式感,令人血脉贲张。摁住它,听!漫天的嚎叫就是一曲交响乐华丽的高潮。
做小贩。贩鸡。不搞坐摊生意,自己到人家里去收。手捏一杆大网兜,恰似丈八蛇矛。哪里走!爬柴火垛,钻死过道,进猪圈,堵牛屋……逮住了,逮住了!鸡飞狗跳,人欢马叫。不收鸭子。这东西太笨,一下子摁住,没意思。
做游乡人。靠炸苞谷花为生。嘭!又一锅。那个穿着蓝底碎白花儿夹袄的小媳妇把手放在耳朵上,夸张的躲闪暴露了她的内心。不要朝我暧昧地笑,严肃点,我是一个正经的游乡人。你听,嘭!嘭!嘭!
做司机。专开校车。让车上叽叽喳喳的喧闹填满我的空虚。拐弯的时候,偶尔侧过头,看阳光透过窗户照着那些纯净的脸。也开殡仪馆的灵车。拉一段没有灵的肉,身后哭声阵阵。从后视镜里,我看见死亡坐在车帮上,双腿随着颠簸悠闲地晃来晃去。我漫不经心地弹掉手里的烟蒂,一踩油门,呜——
做农民。喂马,劈柴,但不周游世界。守着我的田,耕。种小麦和玉米。田地头儿起留点春地,种油菜。花香油得人起腻。坐在花丛里打瞌睡,做梦。风乍起,花粉落满身。
做和尚。学好普通话,念经,主攻地藏王菩萨咒。云游四海,超度亡灵。和死亡搭伙,一起享受善男信女的膜拜。
做卦师。先学装瞎子,双珠上翻,白眼看人,瞪得他心中发毛。来,我先给你摸摸骨。手感好的多摸一会儿,但钱不能少收。易经八卦奇门遁甲如来佛阎王爷孙悟空猪八戒姜子牙刘伯温八仙过海济公移山众多卜卦宝典各路神仙轶事都要知晓,把他的命运连同钱包玩弄股掌之间。看他诚惶诚恐,我的心里乐开了花。就你这命,我要不收钱,咱俩都会遭天谴!
做演员。不图挣钱,也不图出名,当不当艺术家更无所谓。就是要过够装的瘾。来人呀,把爷的青龙偃月刀抬过来!看两个小兵抬着总共不过五斤的大刀,牙紧咬,脸通红,筋爆出,步履蹒跚一脸汗,爷心好喜!接过大刀,我纵马冲向敌人。有风吹过,我须发飘扬。胯下的农用三轮车突突作响,好过瘾!
做养蜂人。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整天追着花走,帮助花花草草交配。把各种各样的蜜随着我的脚印散出去,涂抹那些流泪的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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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人的生命周期比花长,能说这样轻薄的话。其实,你活着的时候,花死了一辈又一辈。花和人一样,也会老,也会死。花的死是凋谢。人唱,花谢花会再开,不同情死者,只欢迎新生。只是再开的花已不再是从前,也回不到从前。人也回不到从前。人知道自己活过,凭的是记忆。可是近年来,我总是记不起从前的事。那是不是意味着我从前没有活过?号称和我有共同生活的人替我记忆,总说,你忘了,我们从前怎样怎样。可是,那是你的从前,我只是活在你的从前里的参照物。我自己记不起从前,那就是我没有在从前活过。我活着丢着,把从前的东西逐渐丢光。丢光好吃的嘴,好跑的腿,密实的黑头发,泛紫的红脸蛋。最后丢光所有的记忆,我只朝前看。朝前,我看见死亡坐在南墙跟儿晒太阳,嘴角下撇,乜斜着眼。我装作漫不经心地从它前面经过,走到它身边时,突然扭转头,盯住它。走吧,一起!想起那时它吃惊的样子,我总是忍不住笑起来。
-End--
图|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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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李孝堂,河南舞阳人,笔名注及、耕閽。有志向,少行动。好读书,囫囵吞枣。好写作,作品很少。好喝酒,酒量很小。喜交文友,同好者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