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小平 | 荠菜青青

荠菜青青

文|裴小平

听说，地里的荠菜长出来了。我最爱的荠菜，想象中又挥舞着绿色的手掌，摇曳在雨后的蓝天下。

可是，没有等到雨，却等来了一场童话般的二月雪。在一场匆匆忙忙的小雪之后，我们迫不及待的走向田野。这是藏在一场雪之后的美好时光，幽蓝而高远的天空，白云朵朵。风轻轻地吹过来，有一些冰凉的味道。

浓密如毡的麦苗，一块连着一块，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远方。偶尔，几只斑喜鹊飞过来，落在最近的一棵小树上，又倏忽飞走了。

这是刚刚下过雪的田野，这是刚刚经过雪融之后的田野。无边无垠的天空和大地被雪洗过之后，有一种纯净的美，高贵，神圣，悠远而又辽阔。风丝丝的轻吹，视野被无限的拉长，包括走在空旷田野里的人的思想，竟在这样的时刻被无限的拓展和拉伸，使你不由得想起上下五千年，纵横八万里的时空交错，想起栖居于某个历史节点的那些特殊的人和事。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试想当年，孔子与他的学生曾皙的对话犹在耳边。我想孔子之所以赞扬曾皙，无外乎他在纷纭的时代，能怀揣一颗时时登山望远，沐风而歌，融入自然的心。只有内心安静的人，才能心无旁骛的循着秩序融入时代，从而获得一种精神的明亮。

有一个词语在这一刻突然涌进脑海：澡雪，对，是澡雪精神。用洁白的雪花洗过的精神，那该是什么样子，如果是天空，就是眼前的悠远和纯净吧？那么纯净的蓝，让人心动的蓝，像是人们抖开的巨幅蓝色丝绸的画面，上面微微浮动几片白色的羽毛，有一种不可名状的贵族绅士般的从容与高贵。使你不由的想到那些内心充盈的人，他们总是从容举起生活的酒杯，慢慢地啜饮生活的滋味，尽管其中充溢着日子的酸甜苦辣。但是，一旦面对，宠辱不惊，平静如水。“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遥想苏轼当年被贬黄州，住在城南长江边上的临皋亭。后来，又在不远处开垦了一片荒地，种上庄稼树木，名之曰东坡，自号东坡居士，还在这里筑屋名——雪堂。用雪的洁白和明亮来契合自己的人格，我不知道世间还有没有比这更贴切的修辞。

这些诗意的想法，竟是初春时节青青荠菜的牵引。没有一丝功利的绿和蓝交织在一起，只在此刻的天宇下无限的延伸，像逶迤的山脉和弯曲的河流，潺潺缓缓，如诗如歌。

风轻轻地拂过脸颊，一条铺满小草的小土路一直延伸到远处，像小时候的影子，像是旧时光里熠熠闪烁的涟漪。

蓦地，就想到了早年间一个近门的曾祖母。那是一个特殊的年代，听说她出身大户人家，唯一的一个儿子在远方。因为当时的社会原因，一直没有和她过多联系。那些年她总是谨小慎微的，不敢随便说话。她那时有六十出头，孤身一人，日子实在艰难。但是无论怎样艰难，她总是一副平静如水的样子。一头柔顺的头发一丝不乱的用一根黑色发卡别在脑后，瘦削的脸上是干净柔和的神情，像她微微含笑的眼睛里波澜不惊的光。

那时候，日子异常艰难，再加上她家出身不好，没有人敢多接近她。那是一个美可以被任意忽略和践踏的特殊年代。但是，她总是不声不响，颠着一双小脚，打水，洗衣，做饭，给别人家看孩子，给别人家做针线活儿。她有一手绝活，凡是经她裁剪的衣服，大小那么合身，凡是经她缝纫的衣服，穿在身上那么得体熨帖，凡是她做的鞋子，每一双都会让人爱不释手，像是艺术品。

那时候，我很小，不太懂事，总是和一群小孩子一起在她家里疯来疯去，她从来不生气，大不了总是笑着嗔怪一句：看你们这些毛孩子啊……欲言又止的和善与包容，是我多年以后再也难以抹去的记忆。

每到冬天落雪的季节，滴水成冰，那时候缺吃少穿，柴火也少得可怜，更不要说煤火了。她总是坐在小床边，床边放着一张小方桌子，她戴着一副老花镜安安静静的看一本书。我不记得书的名字，但我记得那是一些线装书，字是竖着排的，很厚，书页有些发黄，可能年代久远。今天想来，她那时读的可能是一些历史和古诗词之类。

有时候她也给我们讲故事，水浒和三国之类的，最早就是从她那儿听来的，包括岳飞，关羽之类的英雄，以及诸葛亮，打金枝之类的戏剧……她好像知道很多，在一群小孩子的记忆里，她永远是一个温暖美好而又渊博的人。

她身材很好，不高不低的个子，长得特别好看。记得那时我们一个邻居说，八奶奶是我见过的真正的美人啊！这一句由衷的赞美，在那个危机四伏、人人自危的年代，竟没有一个人反驳。多年后我一直在想，她的美，不仅仅是她的出众的外表，更在于她优雅的性格，良好的修养，和超脱而贤惠的人品吧。

那一年春天，麦苗纤细柔弱，场光地净的岁月，人们基本上处于饥饿状态。家家户户一点粮食早就吃光了，只得去地里寻找野菜。她也和人们一起去地里挖荠菜。我那时很小，正是贪吃贪玩儿的年龄。记得她中午好像做的荠菜饺子，我竟然非要吃她的饭，赖在那儿不走，任母亲怎样喊。那天中午我吃到了她做的荠菜饺子。

很多年过去了，每到春天，我总是想起小时候的事情，想到那些青青的荠菜。我的心里不由得满是愧疚：可能因为我的不懂事，导致老人那天饿肚子了吧，因为那天不止我一个人在她那儿吃饭，我的那些小伙伴们，也都在。

可是，她没有说一句抱怨的话。她总是温柔的笑着，说话轻声细语的，眼睛含笑。她喜欢孩子，我们是她家里的常客。

她家里总是干干净净的，东西摆放整整齐齐，有些家具尽管陈旧，但是一尘不染。她全身上下打理得那么干净整洁，洁白的领口，雪白的衣袖，整个人看上去，像是一朵圣洁的白莲花，尽管已经不年轻了，但岁月并没有夺去她的优雅风致。

后来，她越发老了，她远在北疆的儿子终于回来接走了她。听说她儿子在那边是省里的主要领导。她走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她。

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我们当年这群毛孩子。可是，无论岁月怎样的变迁，我们都会记得她。她的优雅，她的纯洁如月的性格，她的犹如雪后蓝天般的安详和纯净的品格。也许，她的美好的品格是经由岁月的打磨，是澡雪精神在一个人骨子里的永远闪光。

长大以后，每到春天，我总是热衷于去田野散步，走累了，坐在田埂上，听风唱起岁月的歌谣，看一朵朵小野花自由的摇曳，端详着一棵棵鲜嫩的荠菜在风里摇摆，呼吸着田野里芬芳的气息，想一想熟悉的小路上走过的熟悉的人。人间平常事，聚散两依依。我只是愿意在这安静的时刻，在这片广袤的天宇下，捡拾起被时光忽略掉的一些东西。让匆忙的脚步暂停一刻，等等疲惫的灵魂；让惶惑的灵魂安静下来，重新找回迷失的精神。

濯缨澡雪，重温岁月，审视自己。每一个人都会在蓝天之蓝的纯净之地，为匆匆的脚步找到一片明亮的栖息之地，一如此时此刻的长天大地，一如我们平静而又辽远的心灵远方。

荠菜青青，多像大地上的芸芸众生。年年岁岁，那么平凡，却带给我们那么多生命的平静、温暖与渴望……

--End--

图|网络

作者简介：裴小平，河南邓州人，语文老师一个，爱生活，爱写作，走着看着，看着走着，随手记下一段一段时间里的温柔可依和简单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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