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巴金:杨万里佚文《复斋记》考辨丨202107-118(总第1734期)
感谢杨巴金先生赐稿
杨万里佚文《复斋记》考辨
文丨杨巴金
作者简介:杨巴金,吉水县委宣传部副部长、文联主席,江西省杨万里研究会副会长、解缙研究会副会长,省作协会员,省诗词学会会员,吉安市庐陵文化研究会理事、周必大思想研究会理事,省级“非遗”杨万里故事传承人。发表学术论术12篇、庐陵文史考析文章100余篇,已出版《庐陵史事考述》《杨万里家族纪略》《江西地方珍稀文献丛刊·吉水卷》,主编《文章节义话解缙》,即将出版《家刻本<诚斋诗集>校注》。
摘 要:
吉水县盘谷镇谷村宣统版《仰承集》中载有“诚斋杨万里”所作的一篇记文。本文从介绍谷村、仰承集、李次鱼、复斋的相关背景入手,从作记时间、姻亲关系、作记可能、署名之疑、记文文风、假想推考等6个方面予以辨析,分析该记文的真实性,并指出此记文的价值意义。
关键词:杨万里 《复斋记》 真伪 价值意义
2020年7月,笔者赴吉水县盘谷镇岭背自然村李淦生老先生家,翻阅清宣统元年(1909)李氏族人编修的《仰承集》,发现卷9有一篇作者署名为“诚斋杨万里”的《复斋记》。笔者翻检四库本、四库荟要本、四部丛刊本和乾隆家刻板《诚斋集》,发现均未收录该文。再翻检四川大学古籍研究所2006年出版的《全宋文》,也未收录该文,且当今学界无人为之专门撰文,于是笔者通过挖掘地方文献资料,就《复斋记》的真伪予以考辨。
现将谷村《仰承集》卷9《复斋记》抄录并标点如下:
复 斋 记
诚斋杨万里
乡先生李直卿,讳次鱼,为酒正于长沙之明年,遗余书:
“吾得一官老矣,林壑之弃而尘嚣之归,忽忽乎未知为官之乐也。吾即公馆之左右为斋房焉,旦则诣太府宪曹,公事已则独骑一瘦马,从三四老兵以归。归则休于斋,扫地,焚香,盥手,取架上《周易》、《论语》、《中庸》、《大学》、濂溪、伊川等书,纵观之,欣然若有得焉。渺渺乎吾未知古人之远,因取《易》之'不远,复’,与夫子所以告颜子之说,铭吾斋曰'复’焉。子盖为吾记之,吾将持子记以见帅府张公,求赋诗焉,子其勿迟。”
余曰:心无放焉有复,复无说焉有记,抑吾尝观物有感矣。
客有吴于家而蜀于游者,盖其所见天下之奇观未尝有也。见天下未曾有亦足乐矣,而有不乐焉,覉离焉,愁思焉,身在蜀也,心未始不吴也。何也?居者思行,行者思居也。思故归,归故乐,士之于学有如吴之家者乎?士之言曰:“人不可以孔颜也。”且夫见儒子之入井则恻然,强之为穿窬则艴然,士独无此心乎?士无此心,则信不可以孔颜矣!此心,吾之家也。家焉而不家其家,客焉而不归其归,又从而尤之曰:“家不可归”。惑矣哉!归之,近者心必觉,其中充然,其外愉然。先生之学以复为主,先生其初不知为官之乐,今乃不知古人之远。先生之复其近乎?其远乎?吾将候其愉然,以贺其充然也。
四个月之后,由盘谷镇泥田村一位周姓老师牵线,笔者又找得清乾隆年初谷村李氏编修的《谷村记》,该书《艺文记》卷3《诸记并铭》中也录有《复斋记》。将这两种不同版本相比对,发现共有7处不同,具体是:一是乾隆版“复斋记”标题下方录有编者标注:“乾道戊子二月望日,长房”,乾道戊子即是乾道四年(1168)。此时间记载是否正确,待笔者下文再作考辨。二是宣统版第一段“讳次鱼”句中,乾隆版少了一个“鱼”字。笔者认为,这应是乾隆版编修者的笔误,李直卿原名应是李次鱼。三是宣统版“吾即公馆之左右为斋房焉”句中的“右”字,乾隆版则是“方”字。笔者认为,假若此处用“方”字,其位置则是交待得很具体;假若此处用“右”字,则是一种虚指,并不影响其文意的表达。四是宣统版“与夫子所以告颜子之说”句中“之说”二字的前面,乾隆版另有“克己”二字。“克己”是指克制和约束自己,这只是对“颜子之说”内容的具体化。五是宣统版“子其勿迟”句中,乾隆版少了一个“子”字。这里的“子”字是对人的尊称,相当于“您”字。六是宣统版“盖其所见天下之奇观未尝有也”句中的“尝”字,乾隆版则是“曾”字。笔者认为,这只是遣字用词的不同,并不影响其意思的表达。七是宣统版“且夫见儒子之入井则恻然”句中的“儒”字,乾隆版中则是“孺”字。“孺子”是古代对小孩子的称谓,应是宣统版编修者之笔误。
依据该记文,可知求记人叫李次鱼,字直卿,吉水县盘谷镇谷村人,是作者杨万里第二个儿媳李氏的爷爷。尽管这两种版本存有七处不同,但整体内容是一致的,并不影响对《复斋记》真伪问题的考辨。
一、相关背景
1.谷村李氏
谷村位于老同江河盘谷段回水湾的西北侧,全村纵深四五里,左右宽六七里,现又开辟出数个新村,有近4000户,1.5万人。就一姓同宗聚居而言,自然是江西第一大村。谷村有上街和下街之分,辖老屋、翰阳、太园、文园、大池、池东、池南、桂园、元度、榨下、东街和西街等20多个村(组),段段相连,中无间断。
纵览江西任何一古村的族谱,都有“先祖卜居”、“村阳基图”等方面的内容,且多附有风水堪舆之说。关于谷村肇基和得名的由来,宣统《仰承集・居徙考》卷3载:
黄巢陷长安,国师杨筠松避乱过江南,舟至桐江,登陆,行至洋稠坳,见鸡笼山神龙踊跃奔驰,问其山名,人以实对。松曰:'笼破鸡飞,见谷即止。’祖龙自袁州分宜斗鸡岭而起,地仙亦有'鸡逢谷’之谶。至是吴杨溥乾贞元年(927)丁亥三月,祖尧祖挟堪舆龙鸡载酒,审视山水。忽鸡自笼出,堪舆者鼓掌贺曰:'此正笼破鸡飞,逢谷即止,为公万年基业之庆。’因不惜重价,得村之旧宅里,遂自高村徙焉,时后唐明宗天成二年(927)也。
细读上述文字可知,谷村肇基于五代十国时期,始迁祖叫李唐,字祖尧,因外出寻找新居址,走到谷村地段于此休憩,并以盘盛谷喂堪舆龙鸡,鸡食饱后即入笼,李唐等人认为这里是风水宝地,于是择此开基,此后共衍生为三派十六房,形成庞大的谷村李氏宗族的基本框架。明嘉靖年间状元、吉水盘谷人罗洪先曾说:“吉水同水贵族,以螺陂之萧、湴塘之杨、谷村之李、泥田之周为最盛。”[1]
2、《仰承集》
说到谷村的文化传承,自然离不开《仰承集》这部村志。“仰承”之名,出自谷村开基祖的祠堂名,本义是冀望后裔“仰承先德,世守而勿替耳”[2]。早在元代至正七年(1347),该村李尚文就开始着手编纂《谷村文献纪略》,至清宣统元年(1909)历经7次重修。乾隆年初时,该书更名为《谷村记》。嘉庆九年(1804),更名为《谷村文献》。道光年间,李氏族人认为普通士庶人家,不应该称“文献”,于是以开基祖祠堂名代替,更名为《仰承集》。宣统元年(1909),李荣钧、李淦、李浥涛等人又重新编修,并改名为《谷村仰承集》。该书分为世德源流、地舆地貌、家约家规、人物列传、艺文记诗、墓表墓志等12部分,共有30余万字,是江西省迄今发现的内容最全面、保存最完整的古村文献之一。
3.李次鱼
光绪《吉水县志・李次鱼传》卷36载:
李次鱼,字直卿。绍兴庚申举于乡,癸未授为长沙酒正。博学力行,味乎古先圣贤意旨。名其馆曰“复斋”,政余,斋中焚香漱盥,取《周易》《论语》《大学》《中庸》读之,充然有得,愉愉如也。杨万里取“《易》不远复”之义记之。朱子赠以诗曰:“请看屏上初爻旨,更识名斋用意深。”张栻诗曰:“请君细看复斋记,直到羲爻未画前。”观二诗,其人概可知矣。
宣统《仰承集》卷6也录有《复斋公传》,内容是大同小异。依据这2篇传文可知,李次鱼,字直卿,于南宋绍兴十年(1140)中解试,隆兴元年(1163)入仕,官长沙酒正,即掌管相关酒政令之长官;他是谷村元潭长房文园的支派祖,因杨万里为其长沙寓馆作《复斋记》;他任长沙酒正秩满后,先是任湖南桃源县丞,后转任抚州金溪县丞,之后致仕还乡。
4.复斋
关于“复斋”之名,古代很多文人曾用过,如北宋胡宏,两宋之交的胡寅,南宋周必大、陆游和欧阳守道等均应邀为他人作《复斋记》,朱熹的老师刘子翚也有《复斋铭》。其义则是来自于《易经》64卦中的第24卦,即复卦。按照《易经》的说法,复卦外卦为坤,坤为阴为顺,内卦为震,震为阳为动,而内阳外阴,循序运动,往返无穷,所以称作为“复”。李次鱼任长沙酒正后,将其公馆的书室取名“复斋”,表明他注重心性修养,闲暇时好读《周易》《论语》等经书,推崇博学力行。诚如《复斋记》中所说:“思故归,归故乐”,因内心笃定“温故”,进而追求“知新”,这才是《易》“不远,复”[3]所要达到的目的。
宣统《仰承集・别业》载:“复斋,文园直卿公作,朱晦庵有诗,杨诚斋有记。”可见李次鱼致仕回乡后,亦将书斋取名“复斋”,并以它作为自己的号。
二、真伪考辨
1.作记时间
尽管该文结尾处未标明撰作时间,但通过开篇句“乡先生李直卿,讳次鱼,为酒正于长沙之明年,遗余书”,即为读者交待了撰文时间、地点、人物和事情起由。那么,乾隆版《复斋记》标题下方“乾道戊子(1168)二月望日”之标注,为何宣统版《复斋记中没有呢?缘由是谷村李氏族谱中录有李次鱼任长沙酒正的时间。再如宣统《仰承集・衣冠表》卷5载,李次鱼是“癸未特奏,任长沙酒正。”癸未即是隆兴元年(1163),“于长沙之明年”,由此可推算该文撰作时间应是1164年。
考察杨万里的仕履经历可知,绍兴二十九年(1159)除夕前夕,他携家眷启程赴零陵任县丞。任职第一年,曾三次拜会谪居永州的主战派领袖张浚,并被勉以“正心诚意”之学,于是他自名书室为“诚斋”。《复斋记》第二段末句“吾将持子记以见帅府张公,求赋诗焉”,笔者认为,文中的张公应是指张浚(1097—1164),并非说其长子张栻。那年三月,张浚因北伐失利被罢相,出判福州;而张栻年仅32岁,仅是幕僚之职,任严州知州是乾道五年(1169)后的事。因张浚于该年八月去世,后来李次鱼才改请张栻题写赠诗。第二年,杨万里曾请乡贤胡铨为他作《诚斋记》,并说“一日得二师”。第三年,他在零陵县自焚诗稿,焚废“江西诗体”诗1000余首。第四年初,他因零陵县丞秩满而回到吉水,该年八月又赴任临安府学教授。隆兴二年(1164)正月,杨万里因父亲杨芾患病而回家,八月父亲去世后在家丁忧。可见李次鱼写信给杨氏索记时,极有可能正在家乡照顾生病的父亲。因为按照惯例,官员开始丁忧后,不宜写诗撰文的。
清宣统年间,谷村李氏编修《仰承集》时,考虑到李次鱼任长沙酒正有具体的时间记载,而张浚已于1164年八月已去世,张栻是1169年才出任知州等实际情况,与乾隆版《复斋记》标题下方标注的撰文时间相矛盾,所以特意将这段标注删除。
2、姻亲关系
李次鱼有2个儿子,长子叫李概(1133—1200),字仲承,绍兴三十二年(1162)中解试,乾道四年(1168)再中解试魁首,淳熙十四年(1187)为特奏名进士,官武冈县簿、赣县主簿等。《诚斋集》卷132录有《赣县主簿李仲承墓志铭》,文载:“予中男次公之妇翁李仲承主簿,窀穸有日,其子仁羸然衰服来谒予,再拜,哭而请曰……女三人,长适承务郎、监衡州安仁县税杨次公。”该墓志详细介绍了李概的生平、仕履、德绩和子孙后人的情况,可见李概的长女即是杨万里的第二个儿媳。李次鱼的次子叫李渠,字仲石,也是绍兴三十二年中解试,系谷村元潭长房书院下的支派祖。依据李次鱼中解试的时间以及长子李概的出生年份,可推算他的年龄应比杨万里大15岁左右。
作者的次子叫杨次公,乳名叫寿俊。湴塘村杨氏族谱载:“次公,行八三,字仲甫,号梅皋,官终宣教郎、潭州湘阴县宰。葬伍家塘福寿院上,配李氏,系出谷平通直郎次鱼公孙女,赣州主簿仲承公女,慈孝温柔,翁姑称为佳妇。”[4]这里有必要作一点分析:杨万里共有4个儿子和5个女儿。胡铨为杨芾撰作的墓志铭中说:“孙男三人,曰:寿仁、寿俊、寿佺。孙女二人,皆幼。”[5]此外,杨氏族谱又载:“寿佺,旧谱失载。按诚斋《与朱晦庵书》云:'昔某有第三男,年十九,喜读书,方能作举子文,一夕不疾而殒。’集中有悼亡诗。”[6]因杨氏《病中感秋,时初丧寿佺子》诗题写于淳熙六年(1179)秋,可见杨寿佺是出生于1161年,长女杨季繁排行第四。又因杨长孺出生于绍兴二十七年(1157),由此可推算杨万里撰作《复斋记》时,杨次公仅有5岁,而娶谷村李氏应是淳熙六年(1179)之后的事。
3. 作记可能
笔者通过梳理《诚斋集》和谷村《仰承集》等文献资料得知,李次鱼虽然比杨万里年长15岁左右,但两人一直有较好的私人友谊。湴塘村距谷村仅20里,是作者赴新喻县并转道宜春、湖南的两条主选路径之一。不排除作者赴永州、奉新或去新喻县好友谢谔家的路途中,特意拐入李次鱼家做客或小坐。李次鱼喜爱读书,尤喜读《易经》,而杨万里也极喜爱《易经》,后来还用17年时间写成《诚斋易传》。可见他俩既有共同的爱好,又有老乡之情;既有好友间的诗文唱和,后来又结成儿孙辈亲家。书斋名又称斋号,是书斋主人为其所起的名字,不少人是恭请名家题赠。李次鱼仅中解试,入仕年龄偏大,官职不高,想必是极仰慕杨万里的才华,所以写信请杨氏为其书斋作记,这也是情理中的常事。杨万里应邀为这位老乡加兄长题写一篇记文,势必无法推脱,而且杨万里应邀作记在《诚斋集》中极为普遍。
也许会有人说,《复斋记》篇幅并不长,仅有426字,符合杨万里作记习惯吗?纵览《诚斋集》中的记文,篇幅普遍不长,且作者前期记文的篇幅更短,如《竹所记》仅有284字,《霁月楼记》仅为286字,500字以下的记文近50篇。于是笔者在此揣测:《复斋记》中李次鱼索记缘由的介绍部分有178字,杨万里撰文表达自己的意思仅有248字。也许杨氏当时并不是作为一篇记文来对待,只是对李氏索记信件作一点文字回复,简要地谈一下对“复卦”的理解以及命名“复斋”的意义,故未收入自己的《诚斋集》;而李次鱼十分仰慕杨氏的才华和名气,于是他略加整理后作为一篇记文传给子孙,既作为自己的一份荣耀,又是对后人的一种勉励。
4.署名之疑
关于记文标题下“诚斋杨万里”之署名,相信每位读者略加思考后都会想到,这应是谷村李氏后人自行添加上去的。
《诚斋集》共收录杨万里记文66篇,分为6卷,每卷各11篇,如四库荟要本收录于卷71—76,四库全书本收录于卷72—77。这里需要补叙一下,乾隆家刻板《诚斋文集》总共才42卷,记文部分收录于卷25—27,才3卷,客观上造成部分记文未予收录,最后两篇《螺陂五一堂记》和《带经轩记》却是其他版本未收录之文。其中《螺陂五一堂记》录自黄桥镇《螺陂萧氏族谱》,当时编者标注了“补遗”2字,井冈山大学已故的萧东海教授曾于1990年撰写了《新发现杨万里佚文<五一堂记>述考》[7]一文发表。《带经轩记》当时编者标注“从《合璧事类》采补”,被江西师大王琦珍老教授收录于《杨万里诗文集》卷133《补遗》部分[8]。下面,我们再来作详细分析。
杨万里第一篇记文是《龙伯高祠堂记》,其文章结尾处既未标明作记时间,也未注明作者姓名或身份,依据记文内容,可知求记人是零陵县龙尧卿,由此可推论撰文时间应是绍兴三十二年(1162),类似无时间、无署名的记文共有2篇。作者第二篇记文是《玉立斋记》,文末处署名为“庐陵杨某记”,撰作时间已作明确交待,即隆兴元年(1163),类似如此署名的记文共有4篇。其第三篇记文是《景延楼记》,文末处也未交待撰作时间,但文中第二段有“隆兴甲申”4字,表明是1164年所发生的事,文末处署名仅有“杨某记”3字,类似如此署名的记文共有2篇。其第七篇记文是《水月亭记》,文末处仅标明“癸巳(1173)月日记”,未提及作者姓氏或身份,类似如此署名的记文共有2篇。其第八篇记文《严州聚山堂记》之后,多是标注“年月日记”或“是岁十月三日,某记”,类似如此署名的记文共有10篇。卷73第四篇《通州重修学记》文末处,则是署名为“年月日具位某记”,类似如此署名的记文共有7篇。但是,从《诚斋集》卷74第二篇《泉石膏肓记》开始,文末处都明确标明“……杨万里记”,类似如此署名的文章共有21篇,约占三分之一。
通过以上分析可知,杨万里前期的记文,不仅数量少,而且署名极为谦虚谨慎,基本上是不署名;但从绍熙三年(1192)九月作者辞官回乡后,时年已66岁的他才会直接署上“杨万里记”;此外,宋后文人后署名时,除给那些地位显赫、声望极高的高官显宦撰写墓志铭、神道碑铭、行状,或要上呈朝廷的重要奏件,会非常郑重地按官衔、姓名、里籍来署名外,其他文章的署名大都比较随意,不会那么刻板。在此,笔者不妨大胆揣测:《复斋记》撰作于隆兴二年(1164),记文末处极有可能与第一篇记文《龙伯高祠堂记》一样,作者并未作任何署名;或者是参照他第三篇记文《景延楼记》的署名方式,只写上“杨某记”3字;但对谷村李氏而言,在《仰承集》中如此署名没有任何实质意义,不如删除,于是将“诚斋杨万里”5字标识于记文题目之下。
5.记文文风
杨万里因诗成名,致使诗掩文名。其实,他作记时艺术想象宏大,表现手法灵活巧妙,语言风格鲜活多变。他尤其擅长思辨和议论,对世道和人心常会作一些精僻分析,归纳提炼的观点会让人觉得有“味外之味”[9],这对读者而言是极有裨益的。《复斋记》不仅具有以上诸多特点,而且写作手法与其它记文有很多类似之处。
第一,在交待友人求记缘由时,杨万里《浩斋记》开篇说:“某所亲安福刘彦与以书来,曰……”《沙溪六一先生祠堂记》开篇说:“予门人永丰罗椿,移书抵予曰……”《复斋记》开篇则说:“乡先生李直卿,讳次鱼,为酒正,于长沙之明年,遗余书:……”都是开门见山,直接以故人来信索记作为开篇语。
第二,在记文中融入哲理观点时,杨万里作《水月亭记》说:“自以为吾二人之乐,举天下之乐何以易此乐也!虽有语之以今昔离索之悲,肯信不肯信也?”《复斋记》中则说:“居者思行,行者思居也。思故归,归故乐,士之于学有如吴之家者乎?”字里行间常会流露出作者的一些哲学思考。
第三,在谈到矛盾的协调处理时,杨万里作《景延楼记》说:“山居水宅者厌高寒而病寂莫,欲脱去而不得也。彼贪,而此之亷也;彼与,而此之夺也,宜也。宜而否,何也?”《复斋记》中则说:“先生之学以复为主,先生其初不知为官之乐,今乃不知古人之远。先生之复其近乎?其远乎?”写作手法可谓很接近。
第四,在论述对《易经・复卦》的理解时,杨万里《诚斋易传》卷7载:“动而即复,不远而复也。动生于心,复亦生于心,复心一生,动心自寂,君子以此修身,吉之大也,何悔之有?”《复斋记》中则说:“心无放焉有复,复无说焉有记,抑吾尝观物有感矣……士无此心,则信不可以孔颜矣!此心,吾之家也。”
第五,说到杨万里记文的美中不足,笔者认为,《复斋记》与其他记文一样,议论性文字相对较多,略显繁琐冗长,说教口吻颇浓,略欠艺术渲染力。此外,因该记文是应李次鱼之请而作,有着较为固定的行文格式,通篇读下来,觉得作者心静如水,无法产生欧阳修《醉翁亭记》中那种感情碰撞。其他类似之处,就不再一一列举。
6.假想推考
雍正《江西通志》卷76也录有《李次鱼传》,传文之后编纂者还写有一段按语,传载:
李次鱼,字直卿,吉水人。绍兴乡举,为长沙酒正,博学力行,名其公馆曰“复斋”。退食则读书,其中朱晦菴赠以诗曰:“请看屏上初爻旨,便识名斋用意深。”张南轩诗曰:“请君细看复斋记,直到羲爻未画前。”观二公诗,其人可知矣。
按,朱子《复斋》绝句一首,初不言为李直卿作,张南轩诗中所云复斋记,亦不详为何人作,姑仍旧志存之。
朱熹的《复斋偶题》诗收录于《晦庵集》卷2,作者确实没有标明为谁所作。值得注意的是,其文集中也有一篇《复斋记》,结尾处载:“淳熙丙申(1176)冬十月戊寅,新安朱熹记”[10],也未标注此记文为谁所作。而谷村《仰承集》中只说朱熹为李次鱼有赠诗,并未说他曾经撰作记文相赠,这样反而增加了《仰承集》关于此记载的可信性。
张栻的“直到羲爻未画前”诗,却是以《题马氏草堂复斋听雪》为诗题,收录于《南轩集》卷6。《南轩集》卷5中又有《庐陵李直卿以复名其斋,求予诗,久未暇也。今日雪霁登楼,偶得此,遂书以赠。顾惟圣门,精微纲领,岂浅陋所能发,只增三叹》作为诗题,此诗题仅有2首,并非是“三叹”。更可疑的是,元代诗人王沂《伊滨集》卷12也录有《复斋诗,为李彦方作》3首,其诗前序则与张栻《南轩集》卷5所录诗题完全相同,其中第一首诗又与张栻《题马氏草堂复斋听雪》诗的文字完全不同。
鉴于以上这些可疑情况,雍正《江西通志》编纂者也无法确定这几首到底是为谁所作,只好暂时同意是为李次鱼所作,并附上一段按语加以说明。但笔者认为,既然李次鱼能请到杨万里为其作《复斋记》,而朱熹、张栻与杨万里的私交深厚,不排除杨万里曾将此二人引见给李次鱼;后来李氏出任金溪县丞,而张栻曾被诏任抚州知州,尚未上任又改为严州知州,于是他赴浙江任职以及朱熹去福建武夷山等,必须路经抚州,在抚河中乘船又要过金溪县,请他俩为自己的书斋题写赠诗那就不足为怪;至于“直到羲爻未画前”等2首诗,作者应是南宋张栻,元代王沂《伊滨集》中已收录应是其后人或门生的编辑之误。
三、结语
对广大农村留存下来古文献进行研究,既要肯定它的积极作用,又要切实把握它的局限性。笔者从作记时间、姻亲关系、作记可能、署名之疑、记文文风、假想推考等6个方面,就《复斋记》的真伪作了初步考辨。尽管它仍存在一些无法解释的疑问,但记文中很多内容与地方文献材料的记载是能相互印证的,因此它应是杨万里撰写的一篇珍贵佚文,弥足珍贵。这篇佚文的发现,可增补杨万里文集、吉安地方志之缺漏。今天我们所看到的《诚斋集》,尽管有133卷之多,但散失亡佚在所难免。谷村《仰承集》虽是一部村庄艺文志,但其文献价值和学术价值得再作深入的挖掘。笔者将《复斋记》的真伪予以考辨,不仅有助于考察杨万里与李次鱼的交游,而且对“中国进士文化名村——谷村”的研究也是很有裨益的。
注 释
[1] 《念庵文集》卷11《螺陂萧氏文献集序》
[2] 宣统《仰承集・序》(道光二十年李文澜李观敬序)
[3] 《周易注》卷3
[4] 光绪《忠节杨氏总谱》之《湴塘延宗公派总图》
[5] 光绪《忠节杨氏总谱・艺文》之《杨君文卿墓志铭》
[6] 光绪《忠节杨氏总谱》之《与朱晦庵书》
[7] 《文献》刊物1990年第3期
[8] 《杨万里诗文集》卷133《补遗》第2209页(江西人民出版社,2006年)
[9] 《诚斋集》卷78《习斋论语讲义序》
[10] 《晦庵集》卷78
▼
一宋史研究资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