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启章丨老灰驴(短篇小说)

老灰驴(短篇小说)

作者:曹启章

故事发生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作者题记

“青海湖”牌汽车像一头瘦弱不堪的老牛,“哼哧,哼哧”地喘着粗气在蜿蜒的山路上缓慢地爬行着。虽说时令已是“二月二龙抬头,犁铧遍地走”的时候,但坐在蒙了篷布的大卡车上,那“呜儿——呜儿——”的哨儿风一阵接一阵地袭来,也活像锥子似的扎人,生疼生疼,直往骨头缝缝里钻。

车轮越往前滚,我的心事也就越发地沉重。说实话,我确实不愿再去西山公社石头庄大队检查联产承包责任制落实情况。因为三年前的春天里,我就是从那里灰溜溜地出来的,那难堪的情景至今还深深地刻在脑子里,挥之不去,仿佛就像昨天的事情……

1976年的正月二十日,老天像被惹怒了,狂风卷着鹅毛大雪铺天盖地地砸将下来,很快积雪就把地上的一切全埋掉了,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哪是路,哪是山,哪是房了。只有几群乌鸦顶着漫天飞雪“呱呱呱”地聒叫着,一会儿飞起来,一会儿又落下去,满世界找食吃。也有为数不多的麻雀和灰喜鹊在雪地上跳跃,扑腾。

也就是在这一天,我带着由五个人组成的“社会主义路线教育工作组”进驻了石头庄。

石头庄,座落在一座大山顶上簸箕样的一个湾湾里,说悬一点,实在是个“栽死雀儿摔死蛇的”地方。为啥他们的老祖先不在川水地区那么富饶的地方落脚,偏偏儿就相中了这个破地方?这恐怕除了石头庄的人能说得清楚外,外人是无论如何也搞不明白的了。这里的条件极差,按有关专家的说法是人类不宜生存的地方。其它且甭说,光是吃水的难处,就让外乡人听了舌头伸出来老半天缩不回去。当地有这么一首歌谣:

石头庄,大山上,

滴水盼断肠。

清早去担水,

回来大后晌。

有女甭嫁石头庄,

嫁到山上见孽障。

由于这里地处偏僻,消息闭塞,再加上“天高皇帝远”,石头庄人对其它地方进行的“社会主义路线教育运动”无动于衷,尤其对运动当中最主要的“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做法不理解,更别说自己动手割了。因为在石头庄里,哪怕是再穷到骨髓里的人家无论如何都要省吃俭用养一头用来驮水的毛驴,没有毛驴驮水只能眼巴巴地被渴死。所以这条毛驴尾巴一直是尾大不掉,没能割掉。对此,已被割了“资本主义尾巴”的邻村人很有意见,县上接到的检举信少说已经有一大箩筐了,考虑到石头庄缺水的实际情况,县上迟迟没割他们的“毛驴尾巴”。谁料检举信竟到了更高一层领导的手里,上头批示县上一定要顺应时代的发展,倾听革命群众的呼声,坚决割掉这条“驴尾巴”。

这次,我就是奉命来这里割“毛驴尾巴”的。

大雪茫茫,寒风刺骨。大队党支部书记,一个年过六旬,身材矮小,留着两撇焦黄小胡子的张顺邦,裹一件破旧的,油渍麻花的白板板羊皮皮袄,赶着一辆毛驴车到十多里外的柳树庄来接我们。由于起得早,路程远,他早就几乎被冻硬了。一见我们,他首先哆嗦着说,欢迎县上的工作组前来指导工作,随后招呼我们赶紧上车赶路,说村办公室里生了火,熬好了荆芥茶就等着你们来。

毛驴车折转身往回走。两个女同志和身体瘦弱一些的“乐天派”老白上了车,我和小莫嫌坐车不活动反而更冷就跟着车走。雪大风急,山路弯弯,崎岖难行,到村里时已经是快要吃晚饭的时光了。

我被安顿在老贫农、原村党支部书记石头阿爷家。石头阿爷今年65岁了,身子骨还算硬朗,只是老伴儿是个肺心病患者,长年煮在药罐罐里。老两口曾经有个儿子,还是大队里的民兵连长,大前年带着民兵参加修水库大会战时叫高压电给打死了,活着的时候没娶个媳妇儿,也就没留下个后。还有一个姑娘叫丫丫,长得也算漂亮,刚到十八岁那年跟上一个河南来的擀毡匠跑了,那里的情况比青海也好不了多少,婆家人口多,把她看得紧,好几年了也没回过一次家。开头两三年里还有书信往来,到后来干脆就音信全没了,如今不知是死是活。才跟人跑掉的头两年,尽管亲戚、朋友和乡邻们说长道短,很不受听,但老两口还是牵肠挂肚,念想得很,好歹毕竟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啊。不过时间一长,也就慢慢地习惯了。时至今日,老两口就和一头老灰驴相依为命,艰难度日。

晚饭是老两口特意准备的:一小碟白水猪肉,上头切了一层生葱;一小盘猪头肉炒粉条酸菜;一小碗腌胡萝卜;一盘素炒洋芋丝。主食是面片,里头放了瘦猪肉,洋芋,还有酸菜。饭菜虽然简单,但吃起来却是香香的,在城里是根本吃不到的,尤其这味道。我毫不客气地吃了两大碗面片,几乎横扫了桌上一大半的菜。就在我狼吞虎咽的时候,石头阿却爷没有动筷子,只是默默地看着我,看起来心事重重。石家阿奶颠着一双不大也不小的脚,一会儿舀饭,一会儿添茶,一会儿又去给老灰驴倒料,忙得很,也殷勤得很,就像在招待她的娘家人。

吃过饭,抹了把嘴巴,我就督促书记通过大喇叭召集全村社员来大队办公室开会。没过多久,人们陆续来了,院里的积雪被踩得“咕叽,咕叽”响。来人中还有七八个家里没人看管的小鬼崽子,躲在大人身后不敢吭声,瞪着圆溜溜的小眼睛怯怯地望着我和其他工作队员。

看看人都来得差不多了,我就首先传达上级的有关文件精神,详细讲述这次社会主义路线教育的有关方针政策,特别是对“资本主义尾巴”的认定条件,随后就叫社员们讨论,表态发言。哪知,过了好大一会儿,社员们一个个低着头不肯开腔。阿爷们裹着皮袄眯着眼睡觉,阿奶们撩起裤腿在干腿上搓麻绳,“咝儿,咝儿”响。不安分的尕媳妇和小伙子们则暗中你掐一把,我拧你几下,发处轻轻的哎哟,哎哟声。少俏皮,这不是你家里,没大没小的,不要皮脸!墙角落里有老阿奶大声斥责,“哎哟”声立马就没了,几个年轻人立马正襟危坐,脸绷得紧紧的,目光正前方,好像啥事儿都没发生过。没热闹可凑,小鬼崽们熬不住一个个都瞌睡了,拖着长长的鼻涕,枕着妈妈的大腿进入了梦乡,还时不时翻个身,磨磨牙,说上几句梦话,口水洇湿了大腿面面。

时间,悄无声息地流失逝着。

快临近夜里十二点了,还是没有一个人肯开腔,办公室里静得叫人头皮发紧发麻,连呼吸似乎都有点困难了。窗外,起了大风,风卷起的雪渣扑打在脏兮兮的纸糊的窗子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社员们都用有些怨愤的目光看我了。看来今晚铁定没人表态,我和其他工作队员交换了一下眼神,大声宣布了一项规定:限半个月内,各家各户必须全部处理掉现有的自留畜,哪怕留一匹马、一匹骡子、一只羊、一头猪、一只鸡都不成,唯有看家的狗例外。实在处理不了,就交到生产队的饲养院里集体养起来,就是不准自家养。谁不执行,谁就是反对社会主义,想走资本主义道路!

这一规定,就像一把利刃深深地扎在了石头庄人的心上,他们的心里肯定淌血了。因为这样一来,他们祖祖辈辈靠毛驴驮水吃的那一点点权力也被剥夺了,往后怎么过日子呀。。社员们听了惶恐不安,办公室里里立即响起一片嗡嗡声。有几个年轻人像弹簧般地蹦起来,捏紧拳头,眼光刀子般地剜向我,但很快也就低下了头。散会了。他们咒骂着,嘟囔着往家走去。

石头阿爷没回家。

出了大队院子,顶着呼啸的西北风,他拖着老寒腿一瘸一拐去找生产队长,恳求把家里的那头老灰驴交给队里,供大家役用,只求每两三天给家里驮一筲水。但是,那几年天灾连着人祸,人祸伴着天灾,生产队里原有的十几匹牲口都已经瘦得皮包骨,站不稳拿麻绳拦腰吊在房梁上,成了过江的泥菩萨自身都难保了,哪能再多添一张吃草嚼料的嘴呢。队长苦笑着,阿爷啊,不是我心硬不收您的老灰驴,确实再添牲口,那就等于逼着把我也要喂给牲口了呗。石头阿爷无奈,摇摇白头踉踉跄跄地回了家。

眼皮子一闪,半个月的期限就到了。石头阿爷家的老灰驴依旧拴在槽头上,且它的肚子越来越大,看来很快就要下驴驹了。

村里也有十几户人家已经处理掉了自留畜,各种方式都有。有的偷偷地卖给了暗地里还在搞“投机倒把”的人;有的说代到远方亲戚家去了,是真是假只有天知道;有的驴头一天还好好地往地里拉着粪,第二天却莫名其妙地死了,社员们一拥而上抢驴肉吃。

村里郭姓家的一头老白驴死得最惨,让娘俩偷着给宰了。那是一个月高风黑的后半夜,村里除了断断续续的狗叫声外,再也听不到有其它的响动。郭姓娘俩将老白驴牵到厨房里,拿块黑布蒙上它的眼睛,儿子抡起一把开山劈石的大锤狠狠地砸向驴头,一锤,两锤,三锤,直到它没了气。娘俩肢解了驴后,连夜拼尽全力打破冰冻地皮将剥下的驴皮埋在菜园子的一棵老榆树根里,然后把驴头一劈两半压在一口吃完了酸菜的大缸的底部,再将剔下来的驴肉放上,再撒上青盐,最上头放了些花菜,如果不细看那就是一缸货真价实的花菜了。第二天,老娘放出话来说她家的老白驴昨晚上挣脱缰绳跑掉了,今儿还得寻去。跑掉就跑掉了,谁也没有在意,眼目下的形势是个人自扫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呢。过了十多天,郭姓家来了两个半大拉的脑山里的外甥娃。玩耍中,外甥娃无意给小伙伴炫耀说,我阿舅家里有肉,放在大缸里,香死人哩,但只在晚夕里人们睡着了吃。小伙伴们回家就将这事儿说给家里人听,有人随即就产生了怀疑,说,怪不得近半个月来巷道里总是有一股香香的味儿,馋得人肚子里的肉虫虫儿直打跟斗,莫非问题就出在他们家,老灰驴到底跑了没?怀疑一阵后人们也没再细究。又过了十多天,大队保管家里娶儿媳妇,郭姓小伙随了三块钱和一顶蓝帆布帽子后去吃席。人们常说,雪地里埋不住死人,纸里包不住火,也活该这事儿要露馅了。郭姓小伙子平时就是个见了酒拉不动腿的主儿,入席后三锤两棒就先搞醉了。他乜斜着眼睛,舌头硬梆梆地问在座的人,呃,我问你们这几个瞎怂,世上啥肉最香?同席的人都摇摇头说不知道,只吃过猪肉、鸡肉,牛肉和羊肉,其它肉没尝过。郭姓小伙子便说,你们这帮囊怂,吃过驴肉吗?天上的龙肉,地上的驴肉,啥肉都比不了这俩肉!人们听了就觉得他的话里有话,散席后就报告给了工作组和大队干部。莽张飞般的大队民兵连长马上带民兵从他家里搜出了满满一缸驴肉。这还了得!一麻绳将他捆成个毛蛋蛋押到大队院子里让他娘俩顶替白驴犁地。他们给他双肩上拴了皮绳,给他老娘一副转头犁铧,民兵连长手执皮鞭,驱赶着娘俩在院子里的砖地上整整来回犁了多半天。末了,老娘又气又羞,一根皮绳上结果了性命。郭姓小伙子坐了五、六年的班房。

这个典型案件一处理,石头庄的“资本主义尾巴”割得也就差不多了。只是石头阿爷仍然按兵不动,我心里不免就有点恼火,工作组组长住的房东家还是这个老样样,咋有嘴说别人呢?

一天晚饭后,趁着石头阿爷抽“老旱杆”的当儿我做他的工作,石家爷儿,你看村里大多数人家都已处理掉了自留畜,给了我们工作上很大的支持,上头也通报表扬了我们这个组。现如今,只剩你和张铜匠、李木匠家的两头驴还没响动,尤其是你家的老灰驴看样子不久还得添个驴驹子,这就更不好说了。往小里说,你这是给我和工作组作难,添麻达。往大里讲,你这是有意无意地在对抗这次社会主义路线教育运动。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你的老灰驴啥时候处理掉给我一个具体的时间吧。

一听这话,石头阿爷“倏溜”一下勾下了白头,嘴里的“老旱杆”半天没“吧嗒”,不太明亮的光亮里,他那张核桃样的老脸更皱得看不成了。坐在炕沿头上缝补破袜子的石家阿奶一听我的话眼泪就像捏菜水子,“扑簌簌”地落在大襟上。半晌,她叹口气,像是问我,又像是问自己,咳,没了老灰驴,往后我俩可怎么吃水呀?老了都没力气去远路上担水了。呃嗬嗬,往后怎么活呀?我的杀人的老天哪!

我一听,“噗嗤”笑了。我连吐几个烟圈儿,开导他,石家爷儿,你怎么就不往宽展处想呢,割掉了资本主义的尾巴,建设好社会主义祖国,电灯电话,楼上楼下,家家装上自来水,谁还用毛驴驮水吃呢?要想大干社会主义,就要大批资本主义。你要保持老党员、老干部、老贫农的本色,不要让鲜红的党旗染上其它的颜色呀。其实,说句大实话,我也实在不知道石头庄驴年马月才能吃上自来水,只能借助那些年流行的豪言壮语去做思想动员工作了。

不知道是我慷慨激昂的演说感染了他,还是他已听到了“哗哗哗”自来水的声音了,在我说话的当儿石头阿爷不住地点头称是,机械地重复着三个字,我知道,我知道!但脸色愈加难看了。

我很得意自己的这一套工作方法。看来,石头阿爷是“决心”要割掉这条“资本主义尾巴”,走社会主义道路了。

我也非常满意石头阿爷的态度,回到房间里竟激动地一点睡意都没有,书也看不进去,就只好摆弄起那支从民兵连长手里借来的半自动步枪,准备天亮后去寻摸个野鸡、野兔啥的。几天来,一日三餐顿顿离不开洋芋、炒面、青稞面干粮,胃里早就翻江倒海了。

也就在后半夜里,石头阿爷合衣半躺在炕上,翻来覆去,长吁短叹。惨淡的月光从破旧的窗户眼里涌进来,照在他那老脸上。在他拿打火机点烟的刹那间,脸上有一串浑浊的泪珠……

东方天上显出了白边边,很快白边边上又镶上了一抹玫瑰红。

石头阿爷抖抖嗦嗦地摸黑下了炕,借着微弱的月光他看了看还在熟睡的,脸上同样印上了泪痕的老伴儿,悄没声儿地往怀里塞了几块青稞面“锅盔”,出了房门。

我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了,欠身从窗户眼一看,只见他拉出老灰驴默默地给它全身刷了一遍,然后牵出门去……

黑天半夜的,他这是要去干啥,这几天也从来没听说要走亲戚的呀,在这节骨眼上千万甭出啥岔事儿呀。我不由地警觉起来,急忙穿上衣服,蹬上鞋提上枪追出去,不远不近地跟着。

夜,深洞洞地似乎没有底。远处,加拉山巨大的身影在朦胧的月色里显得更加巍峨险峻,更加深邃辽远。四周也静得叫人头皮一阵比一阵紧。

大约走了一个钟头后,石头阿爷和老灰驴来到加拉山的半腰里。一条白晃晃的山路缠在山腰上,曲里拐弯,直达山顶。走着走着,就见一块叫“鬼愁石”的三丈见方的大石头突然从半山腰里平平地伸出来,若不是底下有巨岩托举着似乎随时都会塌落下去。一股像从巨兽嘴里吐出来的山涧流水,“呼呼隆隆”吼叫着直泻山脚。几只猫头鹰不知藏在哪里,有一搭没一搭“咕咕喵,咕咕喵”地叫着,声音分外阴森恐怖。

天边渐渐露出了鱼肚色,四周也活泛了许多。

蹲在“鬼愁石”上,石头阿爷双手托着下巴呆呆地望着身边的老灰驴。老灰驴打着响鼻,毛茸茸的嘴巴在石头阿爷的身上蹭来蹭去,耳朵摇得“啪啦,啪啦”响,那情景就像是娃儿在妈妈的怀抱里寻找奶头,撒娇。停了好大一会儿,石头阿爷手抖抖地从怀里摸出几块“锅盔”捧到老灰驴的嘴边,颤颤巍巍地说,吃,吃吧,老伙计,这是你最后的上路饭了。多少年了啊,你给我家驮粪拉水,犁地磨面走亲戚,拼死累活地干,把身子骨挣干了,也和我一样挣老了。我到死也不明白,你是一个不会说话的牲口,咋就不明不白地成了资本主义的尾巴,还非要割掉不成?老伙计,我实在舍不得你呀,但你也知道我是胳膊拗不过大腿。我也是铁锨在耳门子上响了许久的人了,也活不了多久。你就在那边等着吧,往后我来了还在一块儿搭伙儿过日子。老伙计呀,千万甭怨我,我确实是没一点点的办法了。他抽泣着说,随后抽泣变成了嚎啕大哭。

老灰驴没有啥表情。它悠闲地嚼完那几块“锅盔”后回过头来还乞求似的望着主人,似乎是想再得到一些施舍呀。石头阿爷擦擦眼泪,弓着腰,摸索着从地上抓起一把干草往驴嘴巴上蹭蹭,一扭头往“鬼愁石”的悬崖边上走去。干草诱惑着老灰驴,它一步一步地跟着走向悬崖。说时迟,那时快。石头阿爷猛一闪身双手按住驴腰,猛地一推。老灰驴受到惊吓,前蹄子踩空,一团黑影急剧地朝深涧坠下去,坠下去……

石头阿爷双手掩面,软塌塌地瘫倒在“鬼愁石”上。“咕咕喵,咕咕喵”,猫头鹰的叫声更加凄凉,惊恐,阴森。

眼前的情景使我惊呆了。我怎么也想不到石头阿爷竟用这种办法“处理”掉了老灰驴。我不由地打了几个寒战。我忽然意识到在这个善良的老人面前我是有罪的,这也许是我一生中最不可饶恕的一个罪过。

一个多月后,工作组撤离石头庄。在汽车即将启动的时候,忽然从邻近的几面房顶上飞来一阵密集的土坷垃,“砰砰乓乓”,齐齐儿砸在车头前,接着传来孩子们一阵阵惬意的嘻笑声。当车经过一条长长的巷道时,每家的大门前都燃起了熊熊大火,还有柏叶的清香。我心里很清楚,因为在青海农村里有一个千百年流传下来的规矩:当亡者的灵柩经过人家大门时家里人务必要在门口里放上一把火,烧得越旺越好,美其名曰是为亡者照亮送行,其实是用熊熊大火阻止亡灵进入自家的门,以免日后带来不测。我明白,在石头庄人的眼里,工作组和我无疑成了“亡者”或者是“瘟神”了。我还明白,我和我带领的工作组给石头庄留下了什么……

真的没想到,七、八年后的这个夏天,鬼差神使我又一次来到石头庄。

“组长,你一路上绷着个脸,好像有人欠了你的钱没还,嘴巴也闭得紧紧的,弄得我们心里也憋气。你到底想啥呀?唔,快到了!看,庄子就在前头。”同行的小宋略带抑揄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路。司机也打了个喇叭,响响的,亮亮的,脆脆的。我不由地打了个激灵,抬头一看石头庄那条熟悉的山路又映入我的眼帘。不过,它已变成了宽宽展展的砂石路,两边修了边沟,也比原来直了许多。再看,路两边还整整齐齐地栽了些尖叶柳,已经有大碗口粗了。路左边的山坡上有一大片杏林,杏花早已开败了,小孩大拇指蛋大的杏子一簇簇,一簇簇地挂上了。两只羽毛斑斓的野公鸡在悠闲踱步,觅食,鸣叫……

又走了十来分钟,汽车在当庄子里停下了。我下车头一眼就看到了医疗站门前那“哗哗哗”喷涌的自来水和给手扶拖拉机加水的人,石头庄真有了自来水?刹那间,我脑子里闪过一连串的画面——崎岖的山路,驮水的老灰驴;老泪纵横的石头阿爷;坠下深涧的老灰驴……一种忏悔、愧疚之情猛然撞击着我的心扉。我悄悄地蹲在一边,心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滋味。

嗨,这不细(是)李同志吗?哎哟,几年不见,连夫(胡)子都有了!随着这声音,我的鼻腔里立马钻进一股很熟悉的旱烟的味儿来,一抬头见一个老汉正在细细地端详着我。啊!是石头阿爷!他脸色红润润的,下巴上叠起两个肉褶子,敞着怀,头上像落了一层秋霜,一把银须垂在胸前,微微飘拂,很有点“道骨仙风”的神气,只可惜牙齿几乎掉光了,说话走风漏气的。唉,岁月不饶人呐。石头阿爷真老了。

石,石家爷儿我又来了!我很不好意思,站起来红着脸自嘲地说。

你看看,你看看,说哪去了。七八年没见,做梦还时常梦见你哩。走!这次还住我家。石头阿爷不容分说,伸手就拿起了我的包包。

石头阿爷的家还在老地方。不过,庄廓四周已长上了碗口粗的一圈儿杨树,还有几株榆树和尖叶柳,树冠大且绿荫荫的。门旁红砖砌成的猪圈上盖着厚厚的塑料布,为散热气一小半被掀开着。圈里拣干燥处躺着两口滚瓜溜圆的大肥猪,半睁半闭着眼在那里哼哼唧唧,仿佛猪牙疼了。门口的菜园子里栽了几棵大人胳膊粗的苹果树,挂着数得过来的几个青皮果子。三五只三黄鸡、来航鸡和当地的土鸡在树底下拍打着翅膀,东蹦西颠寻找虫子,忙里忙慌的。院里原先的那几间土坯房不见了,北面盖了四间新房,还有两间厨房,玻璃窗子明晃晃的。西面搭了座温棚,里头栽了黄瓜、西红柿等时令蔬菜。一条塑料管子从厨房前的窨井里伸出来,上头安了水龙头,没拧紧,滴滴答答漏水。

堂屋里,八仙桌子的后头摆着一对龙凤呈祥的大红米柜,正中的墙上是一幅彩色的毛主席检阅红卫兵的画像,两边的对联是:翻身不忘共产党,幸福全靠毛主席。左手里是老两口的睡房,门紧关着。右手里大概是客房,吊着一盏日光灯,炕沿根里的桌子上放了一些旧的书籍,但摆得很齐整,一个小小的半导体收音机。粉刷一新的墙上贴了白毛女、李铁梅、杨子荣、柯湘、杨育才等革命样板戏里英雄人物的剧照,营造了一种非常革命化的氛围。炕柜上齐刷刷地叠着三、四床新缎被子,新褥子,还有新枕头。

呵,这就是九年前我曾经住过的那个破破烂烂的家吗?我一时竞有些恍若隔世之感了。

就在我跟石头阿爷扯长拉短的当儿,石家阿奶麻利地端来了七碟子八碗碗,摆了满满一炕桌。李同志快吃。庄稼人家没啥好吃的,先填填肚子。你驻队那阵见天价洋芋,黑燕麦、青稞炒面、豆面干粮,可委屈你了。嗨,那时候甭说吃好,想让你吃个饱肚子也很难怅啊。这些年生活好了,我俩老牵挂着你,可你又不来。她边往我手里塞筷子,边说。

可不是,这些年尕日子过得舒坦了,想找个牵肠挂肚的人喧个板,扯个杂,解个心慌,可你总不来。石头阿爷一伸手从炕柜里拿出一瓶“金塔”大曲,往手掌里“嘭”地一墩,瓶盖儿便飞了。请到不如遇到,今晚我俩美美地喝他几盅!

我局促不安的情绪全让老两口的琅琅笑声赶跑了。吃着,喝着,喧着,话头一拐弯不由地又扯到当年的那件蠢事上。我不无羞愧地说:石家爷儿,只怪我那时人年轻,急吼莽撞,做下了对不起乡亲们特别是对你老的事。我……,还没等我把话说完,石头阿爷哈哈一笑,大手一挥,说,嘿,那已经是千年的秕谷子,万年的烂豆儿了,还提它干啥?你想想,那时候的政策就像孙猴子的脸,一天一个样儿,由得了你吗?甭看庄稼人和土坷垃是亲家,其实心里头也敞亮着哩,还不是朝廷里的那几个奸臣把老百姓给害苦了。

石头阿爷的话虽然没有一点责备我的意思,可我想起那次“工作组”带给石头庄的灾难,我作为负责人怎能宽恕自己呢?想到这一切,我的心就像被铁锤重重地砸着一样难受。今天,在这个当初由于自己的错误(实际是政策的错误)而造成灾难的家庭里,我非但没受到应有的谴责,反而被待为上宾,好吃好喝好招待。这是为什么?这只能说明我们的农民太温顺,太善良了。他们不愿回头去看那阴暗的一幕并不是健忘,而是有着和大海一样宽广的胸怀!

我们谈兴正浓的时候,门外一个年轻人喊道,石爷,你家的尕灰驴来了,草吃饱了,水也给它饮足了,你拴好啊!接着就是一阵“登登登”驴蹄叩地的声音。哦,天快黑麻了。

我“蹭”地跳下炕走到院子里,只见一头身架端庄,毛色油光闪亮,镶了俩白眼圈儿的尕灰毛驴精神抖擞地站在当院里,定定地望着我。

啧啧,好驴,好驴!我赞美的话不由地脱口而出。我揣猜,石家阿爷不养其它毛色的驴而又养了一头灰驴,极有可能是对当年那头灰驴的怀念和追忆吧。

石头阿爷眯眯笑着,拿起铁刷子细细地在驴身上“咝溜,咝溜”刷起来,“嘿嘿”的笑声荡平了他那满脸的皱纹。

夜幕笼罩了一切。

热炕上,我们的话题又扯到小灰驴身上。石头阿爷说,再买一头灰驴就是忘不掉那头苦尽忠儿的老灰驴,它给我老两口的恩典太多了。这头灰驴是我从川里亲戚处买的,也不贵。现如今自来水通了,就用不着它驮水了,但几十亩地里的肥料还得靠它驮。只是这头灰驴儿太小套车驾辕的活还干不成,思谋着秋后再买一匹个头小些,性子柔让些的骡子,给它配个伴儿。

一听这,石家阿奶嗔怪似的瞟他一眼,接上了话茬,哎哟哟,你就老阿奶追鸡儿,缓着去吧。老胳膊老腿腿的胡捣腾个啥哩。人心没有鸡蛋大,骑上骡子想走马。手扶拖拉机买不?还有汽车?

咋,你当我不敢买?政策是人胆,只要它不变,买手扶算啥,真的我还想买汽车哩。这辈子不见个‘现代化’,死了眼睛也闭不上!趁着酒兴,石头阿爷把肚子里的‘尕算盘’全抖露出来了。

夜,已经很深了,就像墨染。鸡圈里的老公鸡打鸣了,一声接一声,很响亮。在石家阿奶的再三催促下,我和石头阿爷这才钻进被窝里。

后半夜里,我做梦了。我梦见一台崭新的手扶拖拉机吐着浓浓的烟圈儿,沿着弯弯的山路向石头阿爷家驶来。开车的,竟是结实、精干、年轻的石头阿爷。

拖拉机越开越快。山路越走越宽……

文/曹启章

编辑/王孝付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曹启章,青海湟中人,退休干部。省作协会员,曾出版文集《岁月的记忆》《足迹》;发表中篇小说《莫家梁上》和诸多的小说、散文、报告文学等。曾主编散文集《油菜花飘香的地方》《河湟涛声》《圣域》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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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气预报说冷空气过境,果然,中午过后,朔风渐起,天空中开始飘起了雨夹雪,气温骤降.批完作业,我舒展一下身子,望望窗外阴云密布的天空,风像怪兽一样"呜呜"地扑向窗户.其实天气突变也没 ...

  • 朱良启丨老周纪事

    在我们学校校园里,每天上班大家都能看到一个身着不同季节的老式警服的50多岁的男子在到处巡查,他表情严肃,眼光犀利.学生进校门不下自行车他会拦住让你下车:哪班的自行车摆放不整齐他让你重摆:老师的车辆不按 ...

  • 曹 英丨老苹果

    老苹果,是俺妈的网名. 去年十月份回去,给妈下载软件时,我嗔怪到:"人家老太婆都喜欢花衣服金银首饰啥的,你说你都70岁了,还玩啥手机呢?"俺妈笑:"首饰,我又不是没有?& ...

  • 曹文轩《老槐树》《梦里葵花分外香》比较阅读练习及答案

    文本一: 老槐树 曹文轩 青铜骑着牛离开家,来到老槐树下. 月光似水,泻满一河一地.草丛里,秋虫在鸣叫.芦苇丛里,有鸟受了什么惊动,突然飞起来,在天空里叫了几声,不知飞向了哪里.天空离大地远了许多.天 ...

  • 阳光回音丨老旧小区改造、优化行道树树种、火车站能否设网约车提示牌…你关注的这些问题,有答复了

    5月10日,市住建委主任申泽带队值守了<阳光政务--政风行风热线>.直播时间中,市民朋友针对老旧小区改造.城市绿化.市政维护.物业管理提出自己的意见,并期盼相关问题得以改善.对此,市住建委 ...

  • 小上海岁月丨老界首:男耕女织的花布行业

    男耕女织的花布行业 张士友 曹挺   纺纱织布是农村妇女的一项主要劳动,也是农户经济收人.界首四周广大农村的女孩从七八岁起就要学纺花(纱),到了十五六岁就要学织布,从而形成了农村妇女个个会纺花,户户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