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为什么要纪念一个杀人犯?

“扬州八怪”里的郑板桥,给自己取了个绰号,叫“青藤门下走狗”。顺着这根青藤,我们能够探寻到许多明清之际不羁人物的身影。

知名的,除了郑板桥,还有那个让人搞不清到底是八个人还是一个人的八大山人。他们的共同点是,画作青史留名,而人生却一塌糊涂。

这一帮人有个共同的祖师爷,徐渭,自号青藤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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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生于1521年,300多年后,西方也出了个徐渭式的人物,梵高。

俩人有许多共同点,比如都有一点精神问题,都尝试过自杀。不同的是,用热兵器的梵高成功了,用冷兵器的徐渭失败了,而且是一连串的失败,包括但不限于用锤子砸自己的蛋。

当然,纵观人的一生,这种尝试机会有且仅有两次,我们不建议未成年人模仿。你们的路还很长。

徐渭的自杀尝试,含有一点中国人精神里特有的荒诞和放诞,而不是西方那种精神上非常严肃的自杀。如果你知道他在砸蛋之后活到了73岁,肯定会认同这一点。

▲明·徐渭《五月莲花图轴》 上海博物馆藏

在他身上发生的另一件事,就不能用“放诞”加以形容了。

他杀死了自己的妻子。

宋明以来,汉文明对人物的评价尤重道德。按理,无论徐渭是多么才华横溢的诗人、书法家、大画家,甚至颇具军事、政治才能,因为“杀妻”的污点,在这个体系里也顶多能达到一个“狂士”的称号,还要受到士流的鄙夷。

但徐渭是一个被后世顶礼膜拜的例外,没有人敢否认他在明清画坛的宗师地位,他的画作依然是各大博物馆的重要收藏。同时,他还是中国民间的“阿凡提”,有许多机智故事以“徐文长”之名流传后世。

杀妻于徐渭,仿佛只是一个关于狂放性格的注脚,而非令人嗤之以鼻的道德败笔。

明 徐渭《行书女芙馆录卷》上海博物馆藏

徐渭的特殊隆遇,既是时势所造就,亦有个人魅力的因素。某种程度上,杀妻毁了徐渭的人生,却成就了他的盛名。

暴 徒

“落魄江南载酒行”,杜牧这句聊以自况的诗句,用来形容徐渭眼下的处境,怕也恰如其分。

手刃妻子十年之后,徐渭碰上万历皇帝登基,大赦天下,终于从牢狱中被放了出来。如果用艺术生涯的角度去看,他人生中最宝贵的一段时间被蒸发了。现在,他只是一个53岁的穷光蛋。

葡萄架下,徐渭拿起一壶老家绍兴的陈酿花雕,把自己灌得微醺。接着提笔,在宣纸上洒下一团模糊的墨迹——你知道他画的是葡萄,只不过分不清哪里是叶,哪里是果。

现代人用现代眼光看他的画,看出了萧散别致,但徐渭清楚,他的画和他的心一样,凝郁惆怅。

徐渭《水墨葡萄图轴》故宫博物院藏

他是一个私生子,但出生仅百日,父亲过世,他的处境便可想而知。十岁那年,徐渭的生母被嫡母赶出家门。十四岁,嫡母也过世了,比他大30岁的同父异母哥哥把他拉扯大。他自己形容被哥哥带大的那段日子时,用了“萁豆相煎”四字。1566年,他47岁,身边只剩下续弦的妻子张氏——发妻潘氏在他26岁时就已病逝。

徐渭还没老,但已经颓唐了。童年既已不幸,他希望靠科举摆脱命运枷锁。徐渭有这方面的自信,他从小就被乡里称为神童,20岁后便跻身于绍兴“越中十子”之列,全世界好像都为他准备好了凯旋式,现在他只需要那个最高统治集团在御阶前对他张开怀抱。他踌躇满志。

不幸的是,直到41岁,8次应试,一无所成。改变命运的道路变成了一条漫长的歧途,反而让他更加抬不起头。

命运在他37岁那年开了个玩笑。当时,封疆大吏、主持东南平倭的浙江巡抚胡宗宪邀请他出任自己的幕僚。徐渭答应了,从此倚仗胡宗宪,走上了生命的顶峰。

他靠看书就成为了真正的军事谋主,治军严格,军力大增。他“知兵,好奇计”,运筹帷幄,助胡宗宪擒获倭寇首领徐海、招抚海盗汪直,嚣张的倭寇一时闻风丧胆。

徐渭的命运,在他的个人奋斗下刚刚起势,就受到了历史行程的暴击。他倚仗的是胡宗宪,而胡宗宪是嘉靖朝首辅严嵩团队的一员。当嘉靖皇帝对严嵩一直闭着的那只眼睛终于睁开时,徐渭很快就知道,命运将收回对他那为时短暂的眷顾。

胡宗宪倒台并在狱中自我了断之后,徐渭患上了精神病。在发狂的状态下,他自杀了9次,皆告失败——最后三次都颇有创意,一次是用铁钉塞进耳朵,然后把脑袋对着地猛砸,期待能铁钉贯穿脑壳而死。另一次是用锥子把肾囊击碎,最后一次就是著名的砸蛋了。

这三次自杀,都是在徐渭的精神病发作的情况下发生的。生不如死,也许是他彼时的体会。

徐渭《行草书诗卷》(局部) 故宫博物院藏

带着残存的器官和不稳定的灵魂,他又在这一年杀死了自己身边唯一的亲人——妻子张氏。那时,坊间相传的故事如下:徐渭某次外出回家,见一和尚与其妻通奸,他执刀杀僧,倒在血泊中的,却只是张氏,并无他人。

于是,他又在历史上留下了“善妒”的一面。而他自己形容这段往事,只在自作「畸谱」中淡淡的说了一句,“病易,杀张下狱”。“易”即“癔”,结合传说可以推测,在精神病发作期间,徐渭以为妻子出轨,愤而杀之。

可想,徐渭一直处在怀疑妻子的焦虑中,这与他自身的处境不无关联。也许这是狂人徐渭最不自信的一段时间,但他的妒忌心,他那倨傲的性子却带走了一条生命。这是无论如何不能被原谅的。

画 家

同为落魄子,明末清初的袁宏道却原谅了他 ,不仅如此,他还成为袁的偶像。在袁撰写的《徐文长传》中,提及徐渭杀妻,语气也相当平淡,甚至有些冷酷:卒以疑杀其继室,下狱论死。仿佛不愿承认这事曾发生过。

不惟袁宏道,后世文坛、画坛的巨子们,在不遗余力的歌颂徐渭时,或多或少地避免对这件事做出评价。我们可以想象,如果死牢就是徐渭生命的终点,他还能如这般逃离杀人犯的指责吗?

也许就是他出狱以后在艺术上迸发出的扭曲时空的力量,光芒过于耀眼,以至于遮蔽了他的污点。

徐渭《墨花九段图卷》(局部)故宫博物院藏

手刃了妻子,孩子与自己不睦,徐渭在这天地之间,可算得一个独行者了。在胡宗宪倒台后,他没有了生计,只剩下尊严;为了虚幻的尊严杀死妻子后,他被打进死牢7年,连尊严也没有了。

普通人走到这一步,恐怕只剩下一副躯壳。这是徐渭的不可承受之轻,他已经完全空了,只剩下肉体和灵魂。但也就是这个卸下一切的徐渭,方令后人激赏。此中分别,只是徐渭还藏着一股愤怒,这股愤怒从年轻时就藏在徐渭的胸臆中,晚年以落拓不羁的形式表现出来,反而愈加旺盛。

袁宏道评价:“既出,倔强如初。晚年愤益深,佯狂益甚。”愤怒的表现是傲视权贵:“显者至门,皆拒不纳。当道官至,求一字不可得。”之前那个帮胡宗宪写文章巴结嘉靖老儿的徐渭并不是真的徐渭,真的徐渭,喜欢藏在酒肆里,“呼下隶与饮”。

不必费力分析徐渭的画作了。徐渭的老友评价过他“病奇于人,人奇于诗,诗奇于字,字奇于文,文奇于画。”是徐渭成就了他的诗文、书法、画作,而成就他自己的,则是令世人称奇的疯狂。懂得了徐渭的狂,也就懂得了他的画。

有人懂得。那是一个傍晚,袁宏道随手翻到一本叫做《阙编》的诗集,这书已经有些年头,誊写用的墨也不怎么好,只能稍稍辨认出字形。观者本无心,但读了几首之后,袁宏道惊呼,“《阙编》何人作者?今耶?古耶?”于是展开了一场生者与逝者的对话。

徐渭《山水图扇页》故宫博物院藏

明末很像东晋,是一个思想传承断裂、解构、重组的时代。压抑的理学正在被心学攻击,逐步瓦解,人们的精神突然兵荒马乱,无处安放。于是徐渭这个很“丧”的人,成为一个时代的偶像就不足为奇了,因为他也是那个时代的镜像。

惜哉,现在的人们记得的徐渭,将永远是那个旷达的诗人,丧心病狂的画者。而在葡萄架下独自喟叹的,只能是他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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