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枚素：夜，究竟忧伤了谁的心

1

昨天，无意间有人骂了一句我妈，我觉得特别刺心。母亲虽然是个农村妇女，一生劳碌于农田，但对于我来说，母亲是圣洁的，别人可以骂我，但不能触犯我的底线，那就是骂我妈妈。妈妈一辈子太难了，年近30岁才生了哥哥马青，后来又生过一个姐姐，叫马梅，姐姐生下来不到三岁就患了软骨病，医生说妈妈怀梅姐姐的时候缺铁和钙。

所以，梅姐姐只能在炕上玩耍，无法下地，也无法站立。听妈妈说梅姐姐很懂事，妈妈天天到农田干活儿，将梅姐姐一人锁在家里，一锁就是一天。梅姐姐对妈妈说：“妈妈，天黑了一定要回来，我害怕黑夜。”于是妈妈将煤油灯和火柴放到窗台上，天黑了，妈妈从田地里赶不回来，梅姐姐自己可以点灯，守在煤油灯边，等候着妈妈回来。

2

爸爸给邻村打渔，一夏天挣了80块钱，交给妈妈，妈妈想着等收了棉花卖了钱，加在一起给梅姐姐到大城市看病。妈妈悄悄将80块钱埋在米缸中，埋了很深。

第二天，妈妈从田地里回来，梅姐姐说：“妈妈，爷爷砸开门锁，拿了米缸中的钱了。还打了我的脸和眼睛，骂我快点死吧，省得拖累他儿子。”妈妈将米缸中所有的米倒出来，那80元钱毫无踪迹。妈妈给梅姐姐熬好粥，让梅姐姐坚持吃钙片。等梅姐姐睡下了，妈妈来到奶奶家，奶奶和爷爷刚从集市回来，买了几丈花花布，给叔叔做新婚被子。妈妈问爷爷：“您拿我的八十块钱了，我想着给孩子看病，您这样做和偷盗有什么两样？”

奶奶没等爷爷说话，抢先说：“我儿子挣的钱，我们花是天经地义的，你那丫头早死早清静，还给她治病，得花多少钱，早该扔到野地里饿死她，她就是个祸害，看病那就是白浪费钱。”

奶奶的话像喝高了不省人事，这话很雷人。妈妈更加生气，夺过花花布说：“这是我家的钱买的，我退给供销社，我要给我女儿治病。”

爷爷说：“滚蛋，我花我儿子的钱，又没花你的钱，你那个丫头喂点耗子药早早死了就对头了，活着她自己也难受，我们看了也糟心。”

一来二去，争吵起来，接着爷爷奶奶和妈妈就扭打起来，妈妈还是败下阵来，被爷爷打了个鼻青脸肿。邻居们都出来拉架，梅姐姐爬出家门，对妈妈说：“妈妈，我的病医院里看不好了，我们别要那80块钱了。”妈妈抱着梅姐姐失声痛哭起来。

在我们那里，只有媳妇打公公的，没有公公动手打媳妇的。夜深了，妈妈拿起镜子，看着被爷爷奶奶打得伤痕累累的脸庞，觉得无法见人。她狠下心来，抹了一把泪，给哥哥和梅姐姐找出冬天的衣服，放在炕上。妈妈推开门，看着惨白的月色，一滴眼泪都没有。她找来一个麻绳，系到门洞上，踩着板凳刚要结束自己，梅姐姐爬出来大声叫了一声：“妈妈！”妈妈全身一哆嗦，从板凳上摔了下来。邻居们都出来提着马灯安慰妈妈，梅姐姐对妈妈说：“妈妈留下照顾哥哥，我去死。”一个不满五岁的孩子，说出的话，震惊了所有人。

3

人有七情六欲，物有百转轮回。既然是岁月，就免不了炎凉荣枯；既然是人生，就免不了爱恨情仇。从那之后，奶奶家不和我家来往了，每次走到我家门口，都要冲着窗户中的梅姐姐吐几口唾沫，然后诅咒一番，才肯离去。

梅姐姐过早懂得了世态炎凉，对妈妈说：“妈妈，我们吃了红薯皮，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没人同情我们的。”

妈妈将一些沧桑，尽藏于心，她为梅姐姐逮了一只蚂蚱，用棉线拴在炕上，给梅姐姐解闷。那只蚂蚱拼命地嘶叫了一夜，第二天心力交瘁地死了，梅姐姐伤感地说：“妈妈，以后不要逮蚂蚱了，蚂蚱也有妈妈，它找不到妈妈，会难过的。”

于是妈妈从山涧地头采一些野花回来，梅姐姐细心地抚摸着艳丽的花朵，对妈妈说：“妈妈，我死了你要把我埋在花草丛中，这样我每天可以看到漂亮的花朵了。”

妈妈紧紧搂住梅姐姐说：“你长大一些就会好了，你要做美丽的新娘，胸脯前戴一朵红花，你有爱你的丈夫，疼你的婆婆。”

梅姐姐说：“妈妈，不会了，我总是出不上气来，妈妈和哥哥睡着以后，我只有坐起来才能出气，妈妈，我死后，妈妈和哥哥不要想我，妈妈给哥哥再生一个妹妹，哥哥喜欢妹妹。妈妈一定要将我埋在花草丛中，夏天我可以天天看花。”妈妈立刻将爸爸找回来，连夜背着梅姐姐进城看病。这一去，犹如抱薪救火，梅姐姐再也没有回来。

4

梅姐姐因长期缺乏维生素、钙等营养，患了肾病，吃什么都吐。她柔软的身体如面条一样，清瘦、修长。在去医院的第二日清早，梅姐姐死了。五岁的孩子，如睡着一般，安逸、舒展。妈妈抱起梅姐姐的身体，眼泪大滴大滴落在梅姐姐脸上，她无声地哭着。

死在外面的人是不能进村的，妈妈在山坡上挖了一个小坑，将梅姐姐放进去，然后脱下上衣，蒙住梅姐姐的瘦弱的身子，将梅姐姐掩埋了。哥哥听到梅姐姐死了，拼命刨着梅姐姐的坟，十指鲜血淋淋，他哭着说：“妹妹一定还活着，她临走的时候对我说等她回来，让我背她去河边看蝌蚪。妹妹只是睡着了，她不会死。”

生命中，总有不舍的一页，那么深，又那么暖。妈妈在炕上睡了半个月，全身瘫软，起不来，每次尝试着坐起来，都会头晕目眩，眼冒金星。妈妈按照梅姐姐的叮嘱，第二年生下了我。佛说：柔和着，自然善良；大度着，自然超越；深远者，自然开阔。妈妈那么善良，却一生艰辛。别人的生活是艺术，妈妈的生活是悲歌。我的记忆中，妈妈永远少言寡语，接受生活中柴米油盐的平淡；她总是行色匆匆早出晚归的奔波。

迷人的北京特别纯粹，工作的竞争压力繁重。我在寸土寸金的北京，有了一个安稳的家，我常常对着妈妈视频说：“您不要太难过，因为我一直都在;你不会太寂寞，因为我不曾离开。”

5

我一直提醒自己，没对象也千万别去征婚，相信自己、相信缘分。我多想有个人能对我说：你不用改变自己，我来习惯你就可以了。我们有无数个孩子，个个健康活泼，我们的地位可能很卑微，我们的身份可能很渺小，但这丝毫不意味着我们不重要。

我绝不会走妈妈的老路，经历那么多的辛酸，梅姐姐的坟墓已经找不到了，妈妈说那里植树，但是梅姐姐的生日我们全家人都牢记在心里，每到那一天，我们采集很多鲜花，放在窗口。对着无名的神灵下跪，深深跪拜，希望梅姐姐远离疾病，涅磐重生。

作者简介：马枚素，原名马兰，笔名：素素、小马扎。1995年4月出生，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舞蹈系，退役后，在国外某航空公司工作。热爱写作，阅读，舞蹈。在本平台开辟了【枚素传真】栏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