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名作】| 阿娜尔古丽：一群人的冬天
失恋以后的我，我的元气已尽，本来对人生充满豪情万丈的我，特别消沉，心中犹如退潮后的大海，只剩下咸涩而空虚的河床。我来到单位，推开办公室的门。看到了坐在我办公桌前的金悦，我并没感到吃惊，这一切早在我的预料之中，倒是金悦用非常惊恐的目光看着我问：“姐，你……你回来了？” 我点点头，对金悦说：“我到你以前的电视处办公吗？”金悦说：“是，乔主任是这样交待的，要不我们一起到乔主任办公室问问他，免得您误认为乌鸦占了凤凰的窝？” 我对金悦说：“不必了，金悦，谁当主编都是一样的，我现在的具体工作是干什么？”金悦说：“我们已经为你办好了记者证，你和那群女孩子一起跑新闻稿吧，虽然人们说记者不如妓女，但在繁华的北京市到处乱跑，也是很有趣的。” 我听到了金悦的弦外之音，但我没有生气，她不会明白以前的我已经死了，现在的我如一条被人痛打了的落水狗一样苟延残喘着，对世俗的一切都看淡了。我拿了记者证，出了办公室，金悦用力甩着脑袋，长长的秀发在反光镜中射影出迷离的色彩。我知道金悦所追求的人生，就是我多年以前追求的人生——需要壮烈，壮烈的人生才是真正的人生！可是她不会明白，烟花散尽是一片空寂，因为她心中的烟花还没有完全散尽。在名利面前不要说金悦一个小家碧玉，就是多少雄视千秋的伟大人物到死也不会明白折腾得越欢的人死得越快的道理。
我没有到乔主任的办公室销假，就直接上岗了。我的队伍中，清一色全是艳如桃李的小姑娘，我这个奔三的女子站在她们队伍中显得特别刺眼，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老了，秀发飘飘、白衣袅袅的我已经从灵魂中剥离开了。我的任务是跑环境保护口，不得不到环保局开会，然后随着环保局的各种活动，在全国各地奔走。其实，在别人看来这是辛苦的工作，在我看来不过是小菜一碟，我需要离开单位，让遍地的和风吹到我心底最潮湿的角落。 我完全放弃了写作，失眠症越来越强烈地折磨着我。令我最欣喜的一点就是，我采访到的稿子没有受到新闻界的排斥，我还为自己起了一个诱人的笔名叫“水果”。我整版的通稿除了在自己单位的刊物发稿以外，基层的平面媒体争着发我的稿子。此刻我明白我是个小人物，只希望自己过得别那么匆促，希望能够静下来，老老实实地把采访到的资料，用我的心细细品尝。并把愉美的刹那时感动的心情，一字一句勤劳不倦地做成生活真实的一面。人总要面对现实地生活，为了工作我不得不拿着几份A稿，找乔主任签字。
我推开乔主任的办公室，乔主任谄笑着说：“终于来见我了？” 我回答：“你又不是鬼，我怎么不能见你？” 乔主任问：“你他妈的不告我了？揭发我作风不正？” 我说：“即使除掉你，我也不会流芳百世，我干吗去告你？是你一直在吓唬自己。” 乔主任说：“废话，不是你威胁我我能害怕吗？” 我高声笑着说：“你看你，被我吓成什么样子了，其实我早就明白你在上面都打点好了，只等我自投罗网，然后找理由除去我，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笨。” 乔主任说：“你要是早和我这样和气，就不会让我这样整你了。” 我反问他：“你整我了吗？在我看来恰恰是一种解脱，你聪明一时糊涂一世，别往自己头上泼脏水了，你人很好，一点也不好色，绝对为官廉明。” 乔主任呵呵地笑着说：“没想到你也有可爱的一面，你不明白，温柔对于男人更是一种力量。”我问：“什么意思？你后宫佳丽三千，还在乎我一个残花败絮吗？”乔主任说：“好了，你别说这些话来气我了，你已经彻底悔改了，就还回来，当个执行主编也可以。” 我说：“谢谢你了，我用美色激发过多少男儿万丈豪情，我累了，也不想再看着金悦的脸色吃饭了，说不定你们哪一天不高兴了密谋好断了我的后路。” 乔主任说：“这你就多心了，金悦算个什么东西，我能看上她？”看来，乔主任是想利用我来对付金悦了，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金悦的主编位子还没坐热、没过瘾，就要被连锅端了。他为什么要除去金悦呢？我心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金悦是不是在威胁他，他害怕了？男人往往都是这样，玩之前誓言旦旦，玩够了就丢掉，丢掉不算还要打翻，打翻了也不够解恨，还要践踏到粉身碎骨。
我没有被乔主任利用，不能说明乔主任不去利用别人，他可是在男女问题上惯用计策的，他的头脑在这方面非常灵活，如果诸葛亮在世，绝对是他的手下败将。他又整出一个叫孟米兰的女孩当了副主编。孟米兰是一个湖南女孩，对人辣椒一般火热，从表面绝对看不出子丑寅卯。乔主任平日叫米兰“木兰”，在他眼里米兰绝对不是周旋于床上、徘徊于厨房、兴起于酒桌的女子，应该是驰骋于战场的巾帼英雄。米兰灵魂的轮廓被清晰无情地显示出来，赤裸裸地立在众人的面前。
同事们认为米兰的出现，必然会打得金悦原形毕露，不过据我观察，金悦也不是等闲之辈，何况现在又在通路子找人，卓尔不群的泰山睥睨群丘，汪洋恣肆的长江啸傲百川，金悦是何等聪明的女人，既然有能力爬上主编的位子，就不可能被轻易拉下马。没有一个人因为贪恋温床而长生，乔主任真是笨蛋，他以为金悦被自己惯养得不堪一击，其实金悦的能力远远超越了他的思维。
米兰当了副主编以后，来了个鹞子翻身，整个人的态度和语言都是温和的，在相待、相谈中，既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又没有笑里藏刀的虚伪。往日颇爱尖叫和嬉笑的她主持会议时有板有眼，很有大家风范，不愧是孟子的后代。她对金悦也比较温和的，不暴烈，不阴翳，定稿会上还是金悦说了算，我想乔主任不参加这类会议，他是害怕如果金悦为难他的米兰时，他没法处理。
米兰在寻找着机会来对付金悦，乔主任给她的时间范围毕竟有限。所以，她必须成为金悦的敌人，在敌人面前是不能留情的。
金悦浑身上下透出一种介于少女和少妇之间的气韵，每日除了开会就是到处参加活动，她把《中国文化》杂志的整个乱摊子都甩给了米兰，米兰除了负责选稿之外，就是迎来送往。我已经不当记者了，被安排到一编室当了组长。米兰每次拿到我编过的稿子，不多看一眼就签字定稿，还谦虚地叫我一声“肖老师”。并主动请我吃饭，替我寻觅伴侣、拉纤说媒。我知道她是在拉拢我，在她心里以为金悦夺了我主编的位子，按照常理我是恨金悦的。其实我对谁也恨不起来了，荒芜的枯守岁月，红颜、恩怨、得失，都在我从乌鲁木齐回来后消失了。
开了工资那天，米兰找我说要和我去大栅栏逛夜市。我们勾肩搭背地钻出地铁，回头看看庄严的前门楼子，它所经历的沧海桑田渗透着皇权贵族的暗淡光芒，显示出一种令人心颤的陈旧之美，这种美能唤起我们加倍珍惜鲜活生命的簇新之美，使我们感悟到世上并没有成功的顶点，世代的王侯将相百年之后也是黄土一堆。
大栅栏整个街道灯红酒绿，旋转灯下人头攒动、接踵摩肩，古香古色的街道骄奢得好似一幅浓艳欲滴的重墨彩画。米兰对我说：“肖老师，我爱北京，就爱这种皇权贵族的大气派。” 我说：“我和你一样热爱北京，每当站在这些带有皇家气息的建筑物前，我就提醒自己，一定要留在北京，混出个样子。” 米兰笑了笑说：“你已经够成功了，已经成为中国作协的作家了，像我们只是迈向社会的第一步。”我说：“中国作协有7千多名会员，在他们队伍中，我很渺小，如沧海一粟。”米兰挽着我的胳膊说：“我刚到编辑部上班的时候，编辑部的旧人们说你很有心计，比母夜叉孙二娘都厉害，可在这段工作中我发现你很善良，工作也积极认真，这些人都怀着什么心态？”我说：“他们误解我了，了解一个人很难很难。而且每个人都不断地在变化。”
我们路过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前，米兰买了两串糖葫芦，分给我一串。我说：“看着就牙酸，我不吃。” 米兰说：“我看你是怕吃甜的发胖，没事，胖了可以减肥，但不能委屈自己的嘴。”我说：“我不和你们小姑娘一样，怕什么胖不胖的，一切无所谓。”米兰一连吃了两串糖葫芦，有滋有味。我们挤进人群，老北京的古玩玉器店一家挨着一家进去逛，我们充分暴露出胡吃海花的本性，买衣物、买草鞋、买香烟、买银器，把身上所以有的钱都花光了。最后，夜已深沉，午夜地铁也没赶上。我们把身上剩余的零钱掏出来，加在一起还不够打车钱。 米兰的电话一阵接一阵地响着，米兰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我说：“接吧，肯定是乔主任的，他可真有一颗仁爱的心灵。”米兰尴尬地笑了笑接了电话，用英语说：“哈喽，我在和肖老师上街，回不去了。” 我说：“让他的司机来接你，我自己打车回家，回家后再付钱。”米兰已经挂断手机，对我说：“不用了，我今天到你家，和你一起睡。” 我说：“我可不敢要你，我从来不爱整理屋子，害怕弄脏了你的玉体。”米兰说：“正好我去给你收拾家，我最爱打扫家了。”
我们打车回家，我上楼取钱，米兰和司机在车里等我。可我急匆匆地下了楼，米兰却在打电话，那辆出租车已经无影无踪。我问：“你付钱了？” 米兰说：“没有，我把一条中华烟抵了车债了。” 我说：“你傻呀，一条中华6百块。”米兰说：“那条香烟是假的，别着急。” 我问：“你怎么知道是假的？”米兰说：“香烟一般不讨价还价，更何况是中华，那个卖烟的给我打了五折。”我说：“明知道是假的你为什么要买？” 米兰说：“万一有男同志到我住处，拿出假中华烟虚晃一枪，挣个撑面子，我们北漂的人混的就是一个面子。”我说：“真聪明。”米兰哈哈地笑着说：“这种聪明叫狡猾。”我们进了家，米兰摆出一副家庭主妇的样子，收拾书、拖地、烧水，麻利得赛过四星级保姆。
我躺在床上，摆弄着买回来的小玩意儿，米兰打扫完后，脱了衣裳钻到我的被窝中，也打开她的包，摆弄着她买来的小东西。她买的大多是吃食：奶酪、肉干子、开心果什么的。到了凌晨我们才睡，米兰如一条光洁的鱼一样，展展地平躺着，百合一样洁白的肌肤强烈地在黑暗中完全舒展，美丽的身体，散发着蓝色的柔情，这就是她奋斗的本钱。她也看着我，我们相视着，时间在点点滴滴中流逝，正是微不足道的时光，才组成了人的生命。
她问我：“我拖地的时候，看到你屋里有男人的拖鞋，你的屋里有过男人？或许你为什么男人准备的，他是你心中的那个白马王子吗？”我坦诚地点点头说：“是，可惜一切都不会重来，几个月前，他也是和你一样，表面和我惺惺惜惺惺。”
她又问：“就是因为你恋爱了，所以乔主任撤掉你的主编吗？你和乔主任好过没有？你能忘记他吗？”我说：“忘不了，我也不想忘。我们没有好过，但是我被撤掉主编不是因为我恋爱，是因为我撞见乔主任和金悦恋爱了，他们躲在乔主任办公室的里屋，那时候乔主任打算收拾刘主任，我说如果收拾刘主任，我就把他和金悦的事揭发出来，乔主任因此放过了刘主任，但刘主任度过难关之后，立马和乔主任联手，一起对付我，我从来不恨乔主任，只恨刘主人为了自保，过河拆桥。这年头，不能为别人伸张正义，因为我们没有那个资格。” 米兰问我：“你难过吗？”我说：“很难过，我原以为刘主任会牢记我一辈子的恩情，在他身处险境的时候，我这个女中豪杰救了他，没想到他翻脸无情。”她说：“姐，很不值得，为男人难过的人都是傻子，男人只为金钱和权利活着，女人不过是他们生活中的调料罢了。” 我问：“你为什么有这种体验？你接受过男人吗？”
她也坦诚地说：“接受过，但是为了能在北京立足，我们大学每年就要毕业一万多个同学，大家都不想离开北京。”我问：“你觉得值吗？”她说：“值的，没有不流血的战利品，我知道我在编辑部不像你们签约过长期合同的，我随时都有被扫地出门的危机感。” 我说：“暂时看，你还比较顺利的。” 米兰说：“有顺境就会有逆境，我很明白自己的处境，舞台有多大危险就有多大，更何况金悦早已经把我列入黑名单。”米兰终于谈到金悦了，原来她平静的外表压抑着波涛暗涌。我说：“她干她的，你干你的，你们扯不到一起。我这些天怎么闻着你身上的味道和原来也不一样了，这世界上最难保密和掩盖的就是男女私情。”米兰说：“可我和金悦已经扯到一起了，我为了一份稳定的工作，什么都可以豁出去，青春有过，但只有一次，肌体活过也仅此一生，时光是无情的，青春不会因为你的期盼而凝滞，也不会因为你曾有的虚无而有半丝的缓馒，我看得开、想得开、做得出。”
我说：“你老人家也够执著的，哪里的水土不养人？到湖南发展也是一样的。”米兰说：“有资源不用，过期作废，你老人家也是一流的调情圣手，大家都说刘主任被你制服得和三孙子一样服帖，你不和我一样吗？” 我说：“不一样，你比我疯狂，到‘人间仙境’那样的高级服务场所发展，你一定能夺花魁。刘主任和我事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我们没有爱，手也没牵就失恋了，我是失败者，他曾经说过，他的爱人在英国早就和他提出了离婚。” 米兰说：“我就不去青楼，就想在这里疯狂，越疯狂，才越舒服。我听说刘主任和金悦好上了，估计利用金悦扳倒曹主任。”我狠狠地掐了她一下，她赤裸裸地爬起来要掐我，我们二人滚成一团，在床上大笑起来。
米兰说：“我们不闹了，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说：“我老人家不想听。”米兰说：“要是非听不可呢？”我说：“想逼着我听，没门儿。” 米兰说：“你不在的时候，金悦说她喝了减肥茶，拉肚子，每天病娘娘似的，原来怀孕了，她威胁乔主任如果不让她当主编，她就豁出脸面，搞倒乔主任，乔主任上午让她当了主编，下午她就喝了打胎药，她这事对乔主人赤裸裸地威胁，乔主人绝对要除去她这个心头大患。” 我说：“假如你也怀孕，那乔主任不是腹背受敌，伸头是一刀缩头又一刀。”米兰说：“我和你说正经事，你干吗这样说我呀。” 我长叹一声说：“我门太累了，你说的正经事在我眼里恰好是最无聊的，我喜欢温和的一切，我希望一切都是温和的。”米兰说：“谁不希望内心阳光，冰霜消融，草绿花馨，百鸟鸣啭，心境明朗，可无意间就被推到刀刃上了。” 米兰的心机和挣扎，想到：或许今天是乔主任特意安排她到我家，乞求我和她联手除去金悦，我真想说：让互不相让的争斗在温和中平息了吧。我们都是良家女子，我们一起来缔造一个温和的世界，那该多好，多美。但是我最终没有说出口，我知道大家不能罢手的原因就是想道：人生留迹于天地之间，理应有点惊人之举。但“惊人之举”是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恍然之间，我看到一张张面目狰狞的面孔，对着几个充满幻想的女孩在垂涎，他们的口水滴落在女孩子们身上，女子们的身体冻成了冰柱，冰消雪化的时候，与肮脏的流水一同流入地沟。
本栏目主编：宋蔷
作者简介：阿娜尔古丽，党员，维吾尔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协会会员，国际写家协会终身签约作家。出版长篇报告文学《踏着春天的脚步》；出版长篇小说：《红盖头》、《花轿》、《秋蝉的嫁衣》、《柳如是》、《压寨夫人》等。长篇报告文学《森林城市的崛起》由中国绿色时报连载。长篇小说《森林中的红盖头》由《生态文化》连载。《守林世家》由《生态文化》连载，已经出售影视版权。中篇小说：《糖水玛娜》被中央财经大学阅读课本录用。参与十余部影视剧。在国内期刊：《西部》、《飞天》、《地火》、《上海文学》、《天津文学》、《民族文学》、《青年文摘》、《生态文化》、《世界华人》、《华人》、《半月谈》、《塔里木》、《读者文摘》、《楼兰》、《人民日报》、《中国青年报》、《华北信息报》、《共富天地》、《河北教育》、《东莞文艺》、《中国绿色时报》、《新视野》、《南方周末》、《解放军日报》发表小散文四百多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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