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鹏程丨审美游戏
审美游戏
龚鹏程
谈文学或艺术起源于游戏的人很多，但在美学上强调游戏者少。而且，大家虽多明白文学或艺术在起源及性质上确与游戏关系密切，然而这种关系却又不好去强调。因为若把文学艺术与游戏的关系说得太紧密，那么文艺的伟大功能，例如感天地动鬼神、淑世济民、匡谬正俗、净化灵魂之类，便似乎会遭贬价，折损了文艺辉煌伟大的功能与神圣光芒。这是论述策略的选择，本也无可厚非，但如此一来，游戏与美学之关系，或游戏的美学价值，就更少人讨论了。
席勒是少数关注这个问题的人，故其美学亦因此而显得较为特殊。
席勒的理论，无疑本于康德或源于他。康德《纯粹理性批判》谈知性理性，《实践理性批判》讲道德，《判断力批判》说感性能力。依康德之见，知性与道德实践两者之间的鸿沟，须运用感性能力来平衡，真善美之境乃得臻至。席勒虽受其影响，但他的重点与康德不同。康德其实最重视的是实践理性，亦即道德的问题。席勒则不。他很少谈道德伦理实践理性，他主要是两块：理性与感性，然后追求两者之合。
例如他说：自然人是以感情为支配原则的，理性人亦即观念人(mensch in der idée)则是纯粹的理想的人。自然人是野人(wilder)，理性人以理性原则来支配感情，乃是蛮人(Barbar)。两者都不够好，唯有和谐统一成为有教养的人(gebildeter mensch)才具有全面的性格(见审美教育书简，第四封)。
理论上，席勒之说大旨不外乎此，区判正反，然后谋求正反之合。
但正反如何可合，又如何合呢？
席勒认为：启蒙运动以降，理性业已启蒙，但感性生命这一面尚待开发，感觉方式还没改变。因此，贞下起元，正反相合之关键在于培养感觉功能这一方面(见第六封信)。要想培养感觉功能，开发感觉方式，则须通过艺术。艺术高尚化人的性格之方法，又是在游戏中，通过美来净化人，让人在游戏中排除粗野轻浮等毛病(见第九封信)。这就把「游戏」的概念引进来了。
但游戏又不仅属于感性这一边。席勒说人具有感性冲动(物质冲动)和形式冲动(理性冲动)两种天性，既可意识到他自己的自由，又能体察到自己物质身驱的限制，既能了解自己是物质的存有，又发现自己可拥有精神世界。故而，在这种情况下，感性冲动和形式冲动可结合而成一种新的冲动，此即为游戏冲动(spieltrieb)。依这种冲动，人可以抵销两极之偏，达成和谐统一(第十四封信)。
依他这种说法，游戏冲动是感性冲动与理性冲动之集合体(Gemeinschapt)，是实在与形式、偶然与必然、被动与自由的统一，人性于此得以圆满，成就为美。这种美，只有人在游戏中才能完成。也就是说，只有人在游戏中才是完全的人(第十五封信)。
对游戏有如此高的评价，实在甚为罕见。但席勒论游戏尚不只此，他还要从历史进化的角度来谈游戏。说人从自然的纯物质状态发展到审美游戏，是个上升的过程。人的原始状态，只是满足最低的需求，继而再求有剩余。剩余也是先求物质剩余，再追求审美附加物。同理，人早先只是劳动以求生存，继而过剩的精力刺激其活动，就成就为游戏。只不过，这时游戏还是物质的，人仍与动物无异。由物质游戏到审美游戏中间，有一个「飞跃」的过程。人解脱了一切物质束缚，整个感觉方式发生了一场彻底革命，可以自由地、无关利害地观视审美对象。
由审美游戏而建立的美的「假象」世界，不同于由感性为基础所建立的可怕世界，也不同于以理性建立得神圣世界，人唯有在此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第廿七封信)。
假象，被席勒视为人禽之分。人摆脱动物状态，进而具有人性之标志，即是喜欢假象(schein)，爱好装饰与游戏。一般人总是看重实在之物而贬视假象，可是席勒认为实在之物仅是事物本身，假象才是人自己的作品。而假象之中，逻辑假象(logischer schein)，常与现实和真理混淆，伪装成现实或真理。审美假象，则不须冒充现实和真理，故审美假象是独立自主的，逻辑假象却是欺骗(第廿六封信)。
这显然是针对理性过度张扬的欧洲社会、理性与感性冲突分裂的人生困境所提出来的药方，希望能以游戏，尤其是审美游戏来治疗时代之病。其推崇游戏并高揭无关心的美感，强调美与现实的区隔，而又可以经由美来完善人格以达成整体国家社会的改造，皆论旨独特，戛戛独造，确有发人深省之处。
但细按其说，也仍有可资商榷者数处，不妨略说一二。
例如，他的理论模型，基本上是一分为二，然后求合。第十二封信说到：「现在的任务，就是既要消除又要保存状态的规定。而实现这一任务，只有一个方法，即置另一种规定于这种规定的对立面」。这是替原来的规定(感性规定)树立一个对立面，通过理性规定与感性规定的对立，来达成彼此之间的平衡。用我的话来说，就是为「A」立一对立物「非A」，再求达到平衡。
在席勒的用语中，此平衡之状态有时就称为和谐统一。可是，天平两端各置一物以为平衡，这种平衡并不是统一。其次，就算不是天平两端式的，而是A与非A的结合，如席勒所说游戏冲动是感性与理性两种冲动的集合体那样。两异质之物相加，形成的，也很可能不是平衡而是冲突，如水与油；或折衷，如水与奶，变成稀释的奶。
无论是平衡、冲突或折衷，感性与理性两端之合，都不可能达成比理性和感性更高一级的品格。席勒欲以此说来讲审美教育，使人提升成为全面的人，徒为画饼而已。要想达成席勒的理想，不能只讲两相异之物的综合，而应讲辩证地合。可惜在席勒整个理论中，未尝思虑及此。
也就是说，凡席勒把游戏界定为感性冲动和理性冲动结合而成的新冲动，或两者集合体部分，都不能成立。
而他另一种说法，是把游戏只看成属于感性这方面的事，例如说可以以游戏来净化人心，改变人的感觉方式，建立美的假像王国之类。这样论美论游戏，与他由理性感性结合处说美说游戏，其实是矛盾的。席勒自己也未必没意识到它们的矛盾，可是从理论上看，实是两歧，形成理论的大缺陷。
而就是把游戏只看成属于感性这方面的事，也一样成问题。怎么说？美若是人在满足其基本需求之后所追求的剩余，且是物质剩余之后的审美附加物；或过剩精力之余的游戏，则此游戏便非人人皆可从事，须是有余闲、余钱、余暇、余力者方能为之。欲依此说，以提升国民性，毋乃甚难！
其次，审美游戏或美的假象，既非自然界事物，出诸人的创造，是人自己的作品，那么，这个创造中有没有理性的成分呢？打球、下棋、谱曲、作画、扮家家酒、玩积木，不需要规则、逻辑、推理、审忖、计较等理性冲动或能力吗？席勒独尊美的假象，而力贬逻辑假象，故其言不免仅涉一偏也。
再者，席勒说从物质性游戏到审美游戏，中间有个「飞跃」的过程。因为物质性游戏只是幻想力的创造，这些幻想虽不受到形式的干预，可以自由自主地运用形象的交替，达成不受束缚的快乐。但这只是纯粹的自然法则，要等到想象力试用一种自由形式的时候，一种全新的力才会掺入游戏之中，立法的精神开始干预盲目本性的活动。任意活动的想象力开始服从于它的永恒的不变的一体性，才算是非跃进了审美游戏(见第廿七封信)。
这个讲法不清不楚。什么是「立法的精神」？什么是「永恒不变的一体性」？「全新的力」是什么力？既非感性，又不应是理性，它到底是什么力，又从何而来？立法精神干预了创造性想象之后，游戏所具有的自由如何可以不受斲损？由物质性游戏飞跃到审美游戏，这个飞跃是自然形成的，抑或可以透过什么方法去达成？
席勒在此，均无答案，令人有点失望哩！
龚鹏程
▶ 龚鹏程，1956年生于台北，祖籍江西吉安，是当代著名学者和思想家。
▶ 曾获台湾中山文艺奖等，现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擅诗文，勤著述，知行合一，道器兼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