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箍   箍

黄伟民||四川

比着箍箍生鸭蛋,这是俗语。

郑书记接过年报,首先看那两个他最关注的数据,总产量,总收入。这大概就是领导艺术吧,芝麻绿豆有多少何必关心呢?只要两总上去了,芝麻绿豆也在其中。看着看着,郑书记脸上疑惑的色彩不断厚重。“小龚,为了填好年报,明天我与你到各村走走。"

“感谢郑书记。”明明是郑书记不满意,小龚却感觉郑书记支持工作,够意思。

郑书记安排了副镇长孙银同行,调查也直接深入农户,据郑书记说这有两大好处,其一是不耽误村组干部的时间,其二是群众介绍情况,不受村组干部的影响,一天下来分别调查了分布于三个村的五户人家。

小龚对被调查户进行了核算,全部增产增收。大良村郑三武因全组水利条件早已达到了旱涝保收水准,又转包了进城经商户四亩责任田,产量收入都自然往上窜。杨岭村的田文去年办起了柏木油厂,小有成效,今年大见效益,人平增收五千元,这数儿显然顶呱呱。五柳村石太义,去年全家五口人,今年死亡一人迁出一人,五人的馍馍三人分,当然不会少。

有典型性,无代表性,小龚想。

“今天的调查统计结果是增收36%,增产18%,但是……”

“看来只有深入了解,才能心中有数,今年我们增产增收是实实在在的啦。”不等小龚说完,郑书记就接过了话头,他深知小龚但是后面的文章。

“但是。……”小龚没有在意郑书记那意思儿。

“我认为这数据是实在的——”,孙副镇长抢过了话头,他说话像作报告,且喜句末加上拖长尾音的“的——”。“成绩是应该肯定的——,年报上去了,工作就上去了,年报上不去,工作就上不去,这黑是不能往自己脸上抹的——。”跟着书记唱,沾光到透亮,孙副镇长有自己的信条。

“可是这数据没有代表性。”小龚还是冒出了一句他想说的话。

“小龚,不是郑书记想把数字搞那么大,实话对你讲,县委书记在三干会上讲了,全年全县基本估计增收30%,增产15%,腿肚子裂不过大腿,鸡蛋硬不过鹅卵石。孙银急了,说话竟没有用作报告的腔,但他意识到了,又恢复了常态,“不报也是白不报的——,别人年报水分加到了透明的程度,提拔、受奖也是与这个透明度成正比的——,我们虽然不图这些,也不是愿挨板子的——。”孙银明白,攻下小龚这个堡垒的攻坚战,该由自己来打,不能让郑书记赤膊上阵,不能让郑书记没有退路,自己说僵了,有郑书记扎起,谁叫自己是配角,是绿叶,是捶二拱的——。

“小龚,你的看法有道理,但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这些以后你会逐步理解,我们还是按县上的要求报吧。”郑书记平和地拍了板,而且是以长辈的口吻开导小龚,小龚就感到了十二分的亲切,虽然还有自己的看法,却觉得没有必要坚持,你一个小站长能坚持得住吗?这样一位和蔼可亲的长辈拍了板,你能和他过不去吗?“嗯”,他回答得有气无力。

第二天,高粱镇灾年大幅度增收增产的简报,送到了各位县委领导的办公桌上。

不过三五日,高梁镇党委书记郑高调到了县政协工作,据说是作为政协副主席人选上调的,舆论认为,虽然是闲官,级别待遇都上了。传说高梁镇党委书记人选是孙银,果然县委领导口头宣布在换届选举之前,由孙银主持高梁镇的工作,主持工作就是书记候选人,干部群众都这样认为,也都称呼孙银为“孙书记”。

为官一任,富民一方,粮增五百,钱增一千,孙银想着要实现的蓝图,他心里明白这很困难,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加水分充壳子,可是,有些数据再也不能充了呀,那样鼻子大过脸的假冒,要追究起来恐怕不好脱手。别人能把水分加上去,我就不能把水分挤出来吗?换届的候选人已确定,再报高数据也无意义,在自己上任前创造一个宽松的环境,搞他一个低基数,上任后上政绩就不在话下,真他妈妈的——。孙银有了新点子,以至于乐颠颠起来。

在孙银的主持下,高梁镇党委作出了重新调查,实事求是上报年报的决定。

重新调查在孙银的安排下进行,调查的第一户户主叫文立,文立从小因癫痫痴呆,娶了一个傻女人,一对儿女也先天智力不足,去年县领导联户扶贫,按贫困户名册乱点鸳鸯谱,人大蔡主任与他有缘,给他捎钱捎衣服,还捎来了百株苹果树苗,当蔡主任上门看望时,文立只知“咳咳”,“咳咳”傻笑,再看苹果树,成活不足十株,栽树倒像插黄豆。这样的人家自然两总上不去。第二户杨吉在,是出名的猪状元,去年还出肥60头肥猪,收入两万多元,今年计划出肥百头,结果防病不过关,遭瘟死去多半,本钱丢了,收入减少60%。

三户,四户,五户,自然也好不了。

“调查结果,减收40%,减产25%,这数儿有点悬吧?”小龚记起了孙银上次说的话,“这黑是不能往自己脸上抹的——”,觉得好笑。

“哈,小龚,这你就外行了,只是为了应付上级才搞这个调查的——,你不调查,他要问你这数儿的来龙去脉,你是回答不出一二三四五,甲乙丙丁戊的——”

“可是那并不实际呀。”

“没关系的——,就好比某家生了孩子,想让他早结婚成家,户口年龄报大,想让他读书上大学,户口年龄报小,后来都以常表为依据,谁也不会过问实不实际这个问题的——”

“我服从安排。”小龚在孙银那里没有找到郑书记的那份亲切感。

年报很快出来了,需领导签字上报,孙书记指示,“行政上是老镇长负责,这字是该他签的——。”于是小龚找到了老镇长,老镇长翻了翻年报,心里打起了小九九, 这样大幅度减产的年报,能交得了差吗?水分多了虽然不好,这个搞假减产的年报不敢保证不被追究,追究起来签字人责任难逃,况且,这是本人及党委多数成员的意思吗?“小龚,现在是孙副镇长主持全面工作,这字这时候——该他签较合适。”老镇长将“这时候”做了语气处理,当然是强调换届的背景,也强调换届前孙银的重要性,更表明了他老同志带头尊重了一回新领导,小龚还品出了这时候孙银签较合适,以后呢?以后他不一定合适,于是小龚再找孙银,孙银稍有犹豫,还是签了,嘴上骂道“杂种老滑头。”

农业局办公室,王主任正在审查各乡镇交回的年报,小龚把已经是第三次填写的年报放在桌子上,就在火盆边坐下烤火。不多时王主任审查完手中的年报,便拿起了小龚送来的年报,打开一看,居然脾气大发,这是搞的啥年报?王主任风风火火地打开文件柜,搬出一尺多高一叠年报往桌上一放:“你看看,你看看,谁的年报像你的年报。”

小龚和王主任是大学同学,同时分配到同县同一系统工作,小龚文静儒雅,王主任豪爽直别。小龚在反复统计年报中已有了一肚子怨气,见老同学训人也不软不硬地顶起了牛,“我的年报怎么样?数字间的逻辑性有问题?”还摇头晃脑。

“减产减收这么多,实事求是吗?”

“求不求是,不是我的事儿,有本事啊,你找该负责的人去嘛。”声音细细的,味道酸酸的。

“我没工夫,年报不能收。”

“不收就不收,全县统不起来,就不找我要罗。”

“你不讲理,走,找局长去。”王主任见小龚吵架漫不经心的样子,像是火上浇了油。

二人气冲冲地来到局长办公室,向局长述说刚才的经过,王主任噼里啪啦像炒爆豆,小龚冷一句热一句像打冷枪。局长也不干涉,任其争吵,逐渐听出了眉目,终于开腔了:“你们吵够了吗?嗯,有个干部的样子没有?还领导群众呢,嗯,我看要群众领导你们,你们都有理是不是?嗯,有理也不在声高。”局长十分严厉,少不了口头禅“嗯”频频出现。据他的下属研究,这“嗯”既象是强调,又像是过渡,也像是争取时间,更像是反问,有时还像是命令,总之加重语气的作用显而易见。“责任不在小龚,搞假年报的事儿一定要追查,嗯,把年报拿到这里来,各办各的事,嗯。”最后这个“嗯”当然就有命令的意思了。

二人默默退出局长办公室,小龚心里却着了急,此时又不愿交年报了,局长要追查,即使责任全在孙银也并非好事,他想求情。

“老同学,刚才不该和你吵。”

“没啥,没啥,我这个人过了就算了,这个你晓得。”

“说话算数?”

“算数。”

“算数就拉钩。”

果然王主任也伸出了手指头,二人拉钩哈哈笑起来,这是他俩在校时的经常勾当。

“老同学,你得帮我一把。”

“帮什么?”

“帮我给局长说说,年报我拿回去重报,不追查。”

“哎呀,迟了迟了,一开始是这个态度,本大人就退给你了,现在要局长大人开关,我哪有面子去说情,还是老弟你请呐。”王主任到揶揄起小龚来。

小龚只好拿着年报,到了局长办公室,“局长”,小龚怯怯地称呼。

“拿来了,放桌上吧。”

小龚将年报放在桌上,却没有离开,“我们错了。”本来只想说“我”,但局长说过责任不在小龚,说我怕过不了关,索性认错就来他个深层次。“我把年报拿回去重搞,一定不影响全县汇总。”小龚声音很低。

“回去吧,我们也需要了解一些实际情况,嗯。”局长这时说话很谦和,小龚不好多说,悻悻地退出回镇了。

县委很重视,派出了由纪委、组织部、农业局各抽一人参加的调查组,他们在高粱镇调查走访了部分干部群众后,召开党委会作结论了。

党委委员六人很快到齐,表情都很严肃。

“现在请纪委副书记、调查组组长颜督同志作指示。”农业局长算是主持会议。

“谈不上指示,谈谈调查组的看法吧。”颜组长从一句谦虚话开始,讲了县委当前的工作部署,讲了当前工作应注意的政策问题,最后才对年报讲了三点意见:“一、县委书记在三干会上,对全县增产增收的基本估计,是经过广泛调查研究得来的,基本准确,但全县不可能一刀切,有高有低是正常的。二、高梁镇一年来的工作是有成绩的,增产增收也是肯定的,至于多大增幅,应该坚持实事求是。三、高梁镇的年报有反映情况不够真实的数据,应再核实,拿出方案,尽快完成年报任务。”

颜组长讲完了,六个委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他好像还没讲完,没劲,不过瘾,像是雾里看花,对根据需要填年报数据的做法没有批评,对造成年报数据情况不够真实的责任在谁没有讲?特别是大家期待调查组能有一个高梁镇增产增收的具体比例也没有,继而他们又好像明白了什么,领导终归是领导,取保证,这绝对是宏观,绝对是总揽。什么责任在谁,什么提出批评,什么具体比例都是微观,能让领导去微观落实吗?再则,这不也是批评吗?只是现在的批评都时兴委婉的让你觉察不到。

“我补充一点。”组织部干部科何副科长勾着腰烤火的身子直了直,“当前面临换届,请不要把年报与换届相联系,钻空子是不行的,在年报中加水分或压低基数都不容许,眼前要认真搞好年报,调查组这次调查的效益将会逐步体现。”好一个调查效益逐步体现,谁也听出了弦外之音。

“我就不讲啥了。”农业局长说,“颜组长和何副科长讲了很好的意见,嗯,请党委认真研究落实,我们就告辞拜拜了。”他想在最后活跃一下气氛。

于是三人起立,于是六人起立挽留吃过午饭再走,于是再三亲密无间地挽留与推辞,结果三人回了城。

高梁镇党委会在孙银的主持下,将小龚请到列席继续召开,先由小龚介绍三个年报的形成情况:“第一个年报是我与十个村会计,花十天时间分头统计等距抽样定点调查户的结果推算的,这等距,这抽样,这定点,啥意思?就是把全部农户的收支情况通排,选高中低三种类别抽样,在数据间隔相等的位置定点,一定多年不变。作为推算依据,抽定户要承担义务,收支要详细记账,为年报提供准确数据,那才叫抽样户。”他当然认为郑书记、孙书记的抽样是随心所欲的,搞出来的年报也是随心所欲,这样搞不是应了社会上流传的一段顺口溜吗:村骗乡,乡骗县,一直骗到国务院。当然他不能这样说领导,他只说后两次的年报多少有点以偏概全,但上报年报是按程序领导签了字的。其实小龚在这上面,还真有点滑头,知道年报不实,自己顶不住就不硬顶,而是推脱责任,让领导签字。小龚介绍完情况,除了孙银和老镇长外,副书记等其余四位委员都认为应该象颜组长讲的那样,实事求是地报年报,而小龚一开始的年报基本客观,可以上报,不难听出,他们的发言有弦外之音,比如二次年报是郑书记的个人旨意,第三次年报是孙银利用大多数党委成员要求纠正不实是求实报年报的做法,另搞了一个不实事求是的年报等等,四人大论发完,会议就冷了场。孙银今天没有准备发言,他的年报被否定后,便打不起精神来,他需要考虑挽回影响的问题,他甚至觉得上报郑书记搞的年报才能收到效果,哎,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怎么报的问题由不得我们,”老镇长终于发言了,“何以见得呢?过去几年的年报都是县上编箍箍,我们安数数,屁事没得,今年我们报个低基数年报就过不了关,这说明县上的意图不能违背,县上这意图又不能发文件,发了文件就违背政策,甚至违背法规,只能暗示,而暗示的东西也非执行不可。刚才颜组长讲了实事求是,但也讲了县上提出的指标基本准确,还讲了高梁镇增产增收是肯定的,这不就摆明了吗?现在的问题是报少了过不了关,报多了增加农民负担。”

说到这里,老镇长打住了,仿佛在思考对策,大家向她投来期待的目光。

老镇长叹口气,又说,“不如我们打个擦边球,避免了挨板子,也更接近实事求是,县上的基本估计下浮,小龚的真家伙上浮,取个中间数上报,这样做也实属无奈。不要认为数据准就求是了,年报报不了也是个实事,用这个实事来求是,数据多少也要将就点,才能争取勉强过关。当然年报追求数据的实事求是很好,但那过不了关就得硬顶,你不收,我不再报,其实并不值得,我们降职、调离、处分事小,谁又免得了后来的李书记,王书记,张书记,由于种种原因,不报那鼻子大过脸的数字?”

老镇长说的慷慨激动,情溢言表,四位年轻委员都有些被感染,但他们只表示理解老镇长的发言,却不同意打擦边球。孙银本想用高数据方案来弥补过失,一转念多了三大顾虑:一、明明自己主张报低数据,现在出尔反尔,影响形象。二、县上并没有明确要高数据,报高数据也不一定不挨批。三、没有理由说服副书记等其他委员。终于他说。:“多数同志的意见,我是赞成的——。”

第一次的年报未经任何修改上报被审查过关了。

换届选举的人事安排,经自下而上,自上而下,各级推荐,多方考察等等,县乡两级班子组成建议名单上,政协副主席郑高的名字赫然在目,而高梁镇党委书记候选人却不是孙银,取而代之的是党委副书记,五十岁的老镇长,成了人大主席候选人,镇长人选却是名不见经传的一位党委委员,孙银呢,据说很有培养前途,下派到A村任副村主任挂职锻炼,大概这就是调查效益的逐步体现吧。

这个结果或许在情理之中,倒是年报中那些有形和无形的箍箍,谁也弄不明白,是县上的杰作呢?还是高梁镇的产品,或者兼而有之。

图片/网络

作者简介

黄伟民,男 ,1979年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三等功臣,退伍后招考为公务员,爱好文学,先后有消息、通讯、散文、小说百余篇被报刊杂志和电台采用。曾兼任《广元日报》社特约记者,《剑门报》社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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