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想家的滋味
想家的滋味
袁福成||江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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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读大学之前,从未有过远距离、长时间离家的经历,因而,"想家"一说,也是从上大学之后才开始的。
1978年秋,时年25岁的我,带着跳出农门、逃离农村的几分喜悦和自豪,在左邻右舍羡慕的目光中,首次踏上远离家乡的求学之路。
按老家的风俗,家人将要远行,女性不宜远送,连母亲也不能例外。据说,女性送别,远行的人会格外想家。一家五口人,母亲和姐姐不能相送,哥哥在外地工作,送我到镇上乘车去学校报到非父亲莫属。
开学前一天的一大早,父亲用桑木扁担,一头挑着一只半旧不大的红漆木箱,箱内装着几本书籍,几件换季衣服,还有几十元盘缠和几十斤全国粮票。另一头挑着一只用红、白粗棉线织成的网兜,里面装有日常生活用品,包括一袋十斤左右的"焦屑"(炒熟的稻米面或小麦面),一只竹制外壳的暖水瓶,一只搪瓷面盆和一只搪瓷茶缸,还有一双军绿色球鞋和一双由姐姐特地赶制的黑面白底、松紧口新布鞋。一路上,我几次向父亲要求换着挑上一程,父亲却执意不肯。到了镇上的车站,在父亲的协助下,好不容易才挤上公共汽车,找到座位,安放好行李,再打开车窗准备和父亲告别,看到父亲正背对着我,用衣袖在悄悄抹泪。见此情景,我也一时哽咽,想说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只能使劲向父亲挥手以示告别,父亲听到了汽车启动的声音,猛然转身,挤出笑容,也向我挥了挥手。首次离家前和父亲分别的这一瞬间,就永远定格在我的记忆深处。在此后的漫长岁月里,但凡想家的时候,这个画面总是率先在脑海里浮现。
开学时间不长,我便不由自主地开始想家。
上学之前,我是地道的农民。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离家十五公里的县城。还是在叔叔的带领下,先步行四公里到镇上,再花两毛五分钱坐公交至县城,看了一场晚上放映的朝鲜影片《卖花姑娘》,回程时已无车可乘,叔侄俩只能步行回村。既未逛过县城内的任一条街巷,也没去过县城内的任一家店铺,县城是什么模样也浑然不知。接到大学录取通知,知道学校在苏州,离老家虽不到三百公里,心里已觉得非常遥远。跳出农门上大学,双脚迈进了素有"天堂"之称的苏州,成了"天之骄子",实际上如同刘姥姥进了大观园。25岁的青年人,不会骑自行车,不知如何坐城里的公交,不会打长途电话,不知道菠萝是长在地上的,不知道香蕉要剥了皮才能食用。封闭落后的农村生活,束缚了我们的视野,限制了我们的想象,二元的城乡体制,固化了城乡之间的差别,乡下人和城里人之间横亘着一条深深的鸿沟。乡下人进城,算是从"糠萝"跳进了"米萝",但要适应"米萝"里的生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进了大学,和城里的同学同吃、同住、同学习,才零距离地感受到城乡不同生活背景带来的真正距离,才真切地体会到,我们虽然已在城市里行走,但依然生活在城市的边缘。
高中毕业后回乡当了五年半农民,在田野里劳作时散荡惯了,一下子坐进课堂,就如同自由飞翔的鸟儿被塞进了鸟笼,浑身上下都不自在。加之大学授课一般都是连续三至四个小时,有时连内急还得忍着。课堂上,教授们旁征博引、口若悬河,而我们却云里雾里、如坐针毡,上课也成了一种严峻考验。临近下课时,身在课堂,心却早已飞出课外。
初到学校,一日三餐也极不习惯。相比之下,大学食堂的饭菜,比农村家中的饭菜要精致了许多。但对我们这些来自农家的"大肚汉"而言,饭菜是否精致并不特别重要,关键是饭菜的份量要足,能"吃饱、喝足"才是我们最想要的。在家劳动时,一顿午餐要吃两大海碗米饭,至少得有一斤米以上的份量,如果遇上时间长、消耗体力大的农活,也有过一顿吃下一斤半米饭的记录。而学校的中餐,一盒饭仅有半斤,一份菜加一勺汤还不到半碗,吃完后才刚刚半饱,偶尔一顿少吃点尚可忍受,顿顿半饥半饱的日子就特别难熬。当然,要想吃饱、喝足可以多买,但家里额外资助的粮票和钱数又十分有限。再看看城里的女同学,每顿饭量均在二、三两之间,我们吃了半斤已是女同学的双倍,你要真的吃饱还得翻番。大庭广众之下如此海吃胡喝,又怕被城里的同学特别是班上的女生瞧不起。有时多买一两个白面馒头带回宿舍,要在无人之际悄悄地吃完。吃饭半饥半饱,想多吃还得藏着掖着,大学的第一学期,吃饭也成了难以言说的折磨。
离家之前,觉得农村太苦、农民太穷,为自己有幸逃离农村、跳出农门而欣喜若狂。上了大学,身在异乡,遇到诸多不如意,倒又觉得农村生活的美好和自在,思乡想家的情绪便开始在胸中弥漫。经常想着在父母身边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幸福,经常怀念在家当农民时天马行空、无拘无束的自在。放寒假时,返家的心情真可谓迫不及待。城里的同学都在专心至致,努力为中华崛起而读书,我们这些农民的后代,却在为如何尽快适应城市和学校的生活而挣扎。回想起来,大学第一学期的思乡想家之情满是青涩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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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毕业后,回到盐城地区所在地的一所中学任教,单位距农村老家仍有百里之遥。但和上大学相比,家校间的距离巳近了许多。工作后,每学期可回家的次数也多了不少,但能在家中停留的时间却比上学时反而少了许多。当年尚未实行每周双休和国庆、春节放长假制度,逢年过节,在家中停留的时间滿打满算也仅有一到两天。星期天回家,一大早从学校出发,临近中午方能到家。下午还得早早出门,步行四公里,去赶回城的未班车,一旦错过,就要影响周一的工作。老师的寒暑假经常在学生离校后推迟给放,在学生返校前提前结束,假期中途还要外出参加进修或培训。每次回家总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因时间紧迫,想和儿时玩伴、同龄的知己、村里的"小芳"、中小学的同窗拉拉家常,叙叙旧情,吃顿便饭都不太可能,甚至和父母长辈、兄弟姐妹的交流也很不充分。蜻蜓点水式的回家一趟,留下许多无奈和遗憾,又希望能在下一次回家时弥补,但到了下一次依然是来去匆匆。如此意犹未尽且不断循环叠加,真不知道何年、何月、何日、何时才能在老家呆个心满意足和玩个酣畅淋漓。一次次希望总在失望中成空成梦,想家的时光变得如此"迷离"和心神不定。
待到结婚生子,孩子一天天长大,父母却一天天变老。我们已经慢慢融入了城市生活,而父母的足迹依然在乡间的田野中徘徊。
随着岁月的年轮日益渐长,父母头上的白发和脸上的皱纹也在逐年增加,长年过度劳累落下的疾患也在逐步显现,高龄导致的各种退行性疾病也接踵而来,高龄父母生活在乡村,忘记服药、忘记关门、忘记熄灯或熄火的事时有发生。当年的农民父母,既没有劳保,也没有医保,养老、治病都必须依赖儿女,苦了一辈子,最终还要寄人篱下,尽管心中有诸多不愿但也无可奈何。他们的晚年是否幸福完全取决于子女的尽孝能力和态度。即便子女有能力且愿意尽孝,身为农民的父母更习惯乡村的生活,只要能走能行,他们更愿意守着乡村的土地和老宅。父母的年岁日增,儿女们对父母的担心也随之日涨。不少重体力农活做不了怎么办?生活自理能力日渐下降怎么办?累了、病了怎么办?年迈的父母不愿进城或进城后不适应怎么办……人们常说,人到中年不如狗,上有老人需要孝敬,下有子女需要抚养,中有工作需要尽责,连思乡想家也成了压在心头的重负。.
身在农村的父母渐渐年老,我们依然无法在身边陪伴。唯一的办法是,让年迈的父母背井离乡,随儿女到城里生活。做儿女的深知,城里宽敞的住房、精致的美食、便捷的交通、完善的医疗等等,都不是老人们最想要的。进城之后,上了马路就是车水马龙,让人辨不清东南西北。进出家门还得脱鞋换鞋,一家老小连如厕都得依次排队。同楼道或对门的邻居,整天家门紧闭且几乎老死不相往来。凡此种种,他们觉得呆在城里和蹲"号子"没多大区别。来城里小住,心中也堵得发慌,一有闲瑕,便趴在窗台之上,朝着老家的方向眺望。父母亲后来自主选择与城里的哥嫂同住,早晚有哥嫂一家陪伴,嫂子是医生,父母如有头疼脑热,打针服药足不出户便可解决。逢年过节,我和姐姐轮流去看望陪伴。至于老人进城后的不适或担忧,只能小心翼翼地用孝行去慢慢化解。
按理说,此时此刻不应该再有什么思乡想家的念头,但事实
上远非如此,思乡想家的念头依然若隐若现,时而深沉,时而愁怅。
在老家,祖先的坟头、父母的老屋和多年乡村生活积累起来的亲情和人脉关系还在,父母进城后,乡下亲友家中老人离世、新生儿出生、男婚女嫁、参军升学等红白喜事还得来往,亲情、友情需要继续维护。如果在父母进城后就断了和老家众乡亲们的礼尚往来,你若再回乡,就肯定不受待见。你主动抛弃了乡情、亲情,故乡和亲友自然也会将你抛弃。从此你的故乡就变得有名无实或有家难回了。
此时的我,思乡想家虽已摆脱了青涩、拂去了迷离、卸下了重负,却无法赶走对家乡深深的思念和愁怅。
随着自身年岁的增长,家乡的田埂、小河、木桥,家乡的老屋、房间、用具,家乡的长辈、亲友、邻居……家乡的一屋一室、一草一木、一人一事都变得比以往更加清晰通透,稍加挖掘整理,都能演绎出许多生动浪漫的故事。年龄越大,口中讲述或笔下流淌出的和老家相关的故事,会更加生动厚重和韵味悠长。
当然,随着父母的离世和自身也步入老年行列,回老家的频次虽在逐年减少,但对家乡的怀念却日渐加深,每回老家一次,都会生出许多感慨。
细数起来,和父母年龄相仿的邻居和亲友相继离世,和我们年龄相当的儿时同伴也大多随儿女们漂泊异乡,我们的下一代更是四海为家,视土地为生命的老一辈人几近绝迹,新生代已很少有人长年固守在农村,只是在夏秋播种收获季节才能偶尔见到他们的身影,有的已干脆将责任田外包,连逢年过节也不再回来。即便回村偶尔遇见一两位后生,到底是谁家的后代已无法辨识。改革开放之初,留在农村老家的大都是老人、妇女和儿童,人们戏称为"八三、三八、六一"部队。而如今农村留守的妇女、儿童也在逐年减少,农村空心化日趋严重,我老家所在的村庄,十几户人家仅剩九位清一色的留守老人,其中七十五岁以上的五人,八十五岁以上的四人。最近老家又传出风声,我们村已被列入乡镇拆迁规划,明年将付诸实施。如果村子和老屋不在,我们便成了无家可归的游子,真不知一颗思乡想家的心将往何处安放?故乡从空心走向灭失,似乎已不可逆转,拆迁带走的不仅是村庄和老屋,更带走了农民的纯真朴实,带走了邻里间的亲密无间,带走了基于数千年农耕文化之上的优良传统,带走了农村和农民的精、气、神、魂!莫名的愁怅、惊恐和不安常常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有时夜梦中梦见老屋在拆迁的机器轰鸣声中变成一堆瓦砾,便惊出一身冷汗,醒来后的心境久久无法平静。
回望人的一生,除了少不更事,在成人后的思乡想家岁月里,有青涩,有迷离,有负重,有思念,更有愁怅!顺境时会想,逆境时也想;幸福时会想,痛苦时也想;成功时会想,失败时也想;年轻时会想,年壮时也想,年老时更想!
如果要问"思乡想家"是何种滋味,于我而言,那真是"酸甜苦辣咸"五味杂陈!我常在梦里立在云端高处,学着父母的模样,面朝故乡和老屋的方向眺望,在梦里匍匐在大地,聆听来自故乡和老家的足音,寻觅故乡和老家的味道!
插图/作者提供
作者简介
袁福成,江苏建湖人,公务员,文学爱好者和初学者,退休后撰写的多篇文学作品在报刋、杂志上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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