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生而破碎,用活着来修修补补:关于电影《挽歌(elegy)》的断想

1.爱与死亡

由伊莎贝尔·科赛特执导,佩内洛普·克鲁兹、本·金斯利等主演的《挽歌(elegy)》,改编自菲利普·罗斯的小说《垂死的肉身》,讲述了已进入老年的大卫·科佩什与女学生康苏拉·卡斯蒂洛之间一段跨越年龄鸿沟的爱情故事。

从辽远的洪荒时代起,爱情、亲情、友情,就是维系人类精神的三大支柱。影片着力表达的则是两性之爱,因为本质上两性爱乃是其它形式之爱的创生典型(generative type)。没有人类的性爱,人的其它爱就无从谈起。

《挽歌》之所以成为一个电影的经典,是因为它和所有的文学艺术经典一样,展现的是人类心灵表达的两个核心主题:爱、死亡。

死亡,在《挽歌》中以两种状态呈现:一是生命的消失,如诗人乔治的死亡;一是青春的消失,如卡洛琳和大卫的衰老。当乔治在会场上倒地不治身亡时,卡洛琳对大卫说“大卫,你越来越老了”、“现在,男人看我的眼神也不一样了”时,似乎整个人类面对死亡的无奈与哀伤都一下子涌上来。

海德格尔说人都是向死而生,是因为死亡乃每个人与生俱来的绝望。挽歌,从我们出生的那天起就已开始奏响。由此,爱和死亡才成为文学艺术的永恒主题。

2.老夫亦发少年狂:陷入情网的大卫

六十二岁的大卫在走向康妮拉的初始,只是出于一种强烈的拥有欲望。

他一开始走向康妮拉,只是他惯用的技术线路——凭着多年和女人打交道的经验积累和猎取女人的战术:知识,才华,名人笔迹,雅戈的绘画,摄影创作,钢琴,红酒。随着交往的深入,他真的爱上了康妮拉。康妮拉美妙绝伦的身体,高贵中的朴实,单纯的心灵,对知识和艺术的追求等,让他在技术线路之外动了深情。

陷入情网的大卫像个少年,有点笨拙,有点可笑。他嫉妒康妮拉有五个情人的过去,像个傻小子一样刨根问底她过去的每一个细节。他想知道那五个男人都是谁,他嫉妒康妮拉和那些人的疯狂、亲密、两小无猜。当他听到康妮拉说起和幼时伙伴一起经历月经初来的欢乐时,他那貌似爽朗嘲讽的大笑里却掩饰着浓浓的酸楚。在她和朋友去参加舞会时,他会傻傻跟到舞会现场,为的是证实她不是去会别的男友。他一心想拥有她的现在、过去,将来。

一个阅尽众多女人的老男人竟然会这样。在爱情之网里,所有的疯狂和犯傻,幼稚和可笑,老夫和少年一个样。

只有当他和老友一起分享这些事的时候,一起分析这些的时候,他们才像一对老男人,理智、智慧地想出了解决的办法。可是,这些理智和智慧,依然是出于由于深爱而导致的不自信:这时候他们仿佛才清晰:到一定年龄,面对青春年少的另一方,自己实在难以自信起来。

3.肉身与精神的双重挽歌:退出爱情的大卫

作为一个艺术学科教授,一个活跃在媒体的资深评论家,大卫几乎拥有成功男人的所有魅力。他博学多才,睿智风趣,特立独行,潇洒不羁。为了摆脱家庭的束缚,追求绝对自由的生活,他已经抛妻别子离婚多年。他的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天马行空,自在洒脱。

但是,灵魂深处对老去和死亡的畏惧,如日落后的暮色一般浓浓笼罩着他。

影片开始后不久,他面对窗外淅沥雨丝有一大段内心的独白:“记得Bette Davis 说过'年老并不意味着胆小’。但是托尔斯泰也说过:'男人一生最大的惊奇就是年华老去’。年老悄悄的到来,然后你会问自己,就像我问自己,为何老男人不能扮演他真实的年纪?对我来说,要怎样才能持续的在人生的喜剧中参与肉欲的部分?因为,在我的脑袋中我完全没变。”

那一刻,他木雕一般沉浸忧思的背影,笼罩在他的四周,有无际苍凉。这苍凉看似是一个老男人对年老的力不从心,实则是内心忧老畏死的寂寥哀伤。面对康妮拉的爱,他发现自己真的老了。

和康妮拉相爱之后,康妮拉一次次邀请他参加自己家的家庭patty。他知道这是康妮拉在为嫁给他,让他进入自己的家族做铺垫。他却一次次找借口退缩了。他带着鲜花,坐在车里给康妮拉打电话的镜头,折射的正是他内心深处的彷徨、犹豫、不自信:不管他有着怎样的才学、风度、气质,当他面对康妮拉高贵的家庭、闪光的青春、小他30岁的年龄时,他觉得自己是那样的苍白,无奈,力不从心。

于是,退缩成了他彷徨犹豫后的最终选择。

当年华逝去,在无情的岁月面前,一个老者所有的名声与荣耀都会失语。

人,肉身的衰老,最终会导致精神的衰老——大卫以自己的行为谱写生而为人的双重挽歌。

4.悲苦与爱

离开康妮拉的大卫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痛苦深渊,他无心工作、写作,甚至无心饮食,生活陷入瘫痪。好友乔治在这最困难的时候帮助他、开导他,甚至逼他吃饭。慢慢的,他的生活开始复苏,上课,在电台做节目,打网球。一切似乎又回到了从前没有康妮拉的状态。

但是,两年之后的一天,当他接到康妮拉的电话留言时,却一下子瘫坐在地上。他一遍遍听着留言,依在墙边。此时电影响起一句他的内心独白:“我终于了解,这些年来我活着就是为了听到这些话。”

这就是爱的真谛:爱,只要还爱,就无法忘记。它潜藏在看不见的深处。人,日常平静的表象之下,永远蕴含着最深切的爱的期待。

得知依然深爱着他的康妮拉得了乳癌,这个老男人泪流满面。他一任泪水流淌,毫不掩饰。这个镜头和他任由康妮拉用脚触摸他面庞的镜头一起,昭示着他对康妮拉的爱与怜。至此,饱受相思之苦和失恋之痛的大卫,和同样饱受苦苦爱恋、深陷乳癌恐惧的康妮拉,在精神上交融了。

其实,康妮拉两年来也一样活在煎熬里。因为她一直深爱着大卫。得了乳癌之后,她在孤独和恐惧中更深切体会到大卫在她生命中的位置:他是她的依恋,也是最爱她的人。所以在进行乳癌手术之前,在新年到来的那一刻,她开车徘徊在大卫的寓所前,坐在车里给大卫电话留言。久久等待,直至大卫拨响她的电话。

共同经历了康妮拉的乳癌手术之后,他们终于走到了一起。电影里,他们并肩走在海边沙滩的身影虽然老套,却是美好结局的象征:有情人终成眷属。

“人之所以能彼此精神相爱,必得是他们一起领受同样的悲苦,而且在悠长的时间里,肩负着共同的愁苦之束缚而携手越过顽强的大地。”西班牙哲学家乌纳穆诺如是说。

人生有着太多的无奈和磨难。疾病、衰老、孤独、死亡,如影随形,谁也无法逃避它们到来时的无助和恐惧。但是,灵魂相拥的爱情,温情如水的亲情,亲切无间的友情,就像春日落进泥土的细雨,一点一滴渗透在岁月里,让人可以勇敢地面对疾病、衰老、孤独、死亡,在一次次的自我修复中低吟活着的苦乐,无声礼赞人生的珍贵,正是艺术的真谛。一如尤金·奥尼尔所说:“我们生而破碎,用活着来修修补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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